自从那日夜里, 林蓁躺在榻上，莫名被小雀儿占去了所有的心思，这几日夜里, 小雀儿日日入他的梦。
他是山野精怪, 未受教化, 说话直接。
“阿蓁，你说好长大之后嫁给我的，你骗人。”
“要不我嫁给你反正我们做妖精的不在乎这个。”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我还不知道男人之间是怎么办的，我现在去研究一下，你等着。”
林蓁猛然惊醒，从榻上坐起来, 拍了拍额头。
实在是魔怔了，做这样的梦。
窗外天色还早，林蓁披衣下榻, 推开窗子想吹吹风, 却看见青衣的男子背对着他，坐在石阶上, 撑着头发呆。
冷风迎面吹来，林蓁看着他。
想说话没有开口，想上前没有抬脚。
冬日的寒风将身上热气都吹散，林蓁轻轻地掩上窗子。
他坐在榻上, 也出了一会儿的神。
他想, 不应当是这样的。
或许只是因为自己从前扮过姑娘家, 所以会梦见这样的事情。又或许是他与小雀儿一同长大，亲近一些，才会把他当做喜欢的人。
如今局势紧张林蓁抬手，抹了把脸。吴士近在眼前，他不该沉溺于这种事情。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开始穿衣裳。
洗漱之后，推门出去。
冬日里天亮得晚些，天色微明，小雀儿仍旧坐在石阶上发呆。
林蓁想了想，走上前去，问了一声“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雀儿看了他一眼，转回头，用手指在地上划了划“我在等仙君，仙君今天会过来。”
林蓁心思一顿，没有说话。小雀儿见他站着不走，便往边上挪了挪，让给他一些位置“你要一起等吗”
时候还早，林蓁顺势在他身边坐下。
沉默了一会儿，林蓁道“你对仙君你和仙君认识许多年了。”
“是呀，我一出生就认识仙君了。”
“仙君有未婚郎君”
“是啊，你不是知道吗”
“我的意思是，你和仙君相处这么久，你很喜欢仙君”
“你在说些什么废话，你今天没睡醒”小雀儿皱了皱眉，“我当然喜欢仙君了。”
林蓁点头。
他今天有些反常，小雀儿用自己的小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得出结论。
小雀儿一伸手，揽住林蓁的肩。
林蓁一愣，看了一眼他的手，只听小雀儿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什么”
“后悔没能变成姑娘家。”
小雀儿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林蓁再看了一眼，握住他的手指，把他的“鸟翅膀”推开。
“我变成姑娘家做什么”
“这样你就能嫁给我了啊。”
小雀儿擅自推测，振振有词“你肯定是后悔了。小的时候你看我矮矮胖胖的，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就拒绝了我。没想到长大之后我就变漂亮了，然后你就后悔了。”
林蓁随即反驳道“我没有。”
“就是这样的。”小雀儿还揽着他的肩，摸摸他的脑袋，给他顺毛，径自推理下去，“我现在是长得漂亮了，不过你也没机会了。”
他坏笑道“弟弟，我喜欢姑娘家，你不是姑娘家。”
林蓁试探道“你方才还说你喜欢仙君。”
小雀儿一听这话便笑了。
“我对姑娘家，和我对仙君，能是一样的喜欢吗”
他垂眸看向林蓁，琉璃似的眼睛，波光流转。
林蓁会意，原来是不一样的。
小雀儿道“这要是一样的，仙君的未婚郎君能放过我吗”
林蓁还没来得及说话，小雀儿便放开他，站起身来跑走了。
“仙君，你来啦”
原是林信过来，他转眼看见，连忙迎上前。
两只衣袖，扬起来像翠雀振翅。
林蓁忽而失笑，也不知是在笑谁。
笑着笑着便回过神来，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上前去同林信打了声招呼，随后仍旧回到书房去。
林蓁同小雀儿说了一段没头没脑的话，知道小雀儿不喜欢林信之后，也不再刻意去想这种事情，将心思都放在战事上了。
小雀儿也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并不上阵，在后方待着，开始学着打理一些事情。
没多久，他们就从小小的江城，到了越郡。
越郡比江城大，也比江城富庶。
闹的动静大了，吴国朝廷才有些慌张，终于调出人马，来镇压“叛军”。
吴军前来平叛，林蓁的事情就更多了。
以越郡为后方，小雀儿在后方料理，林蓁时常在外征战，常常也见不着人。
一年冬天，林蓁好容易回来一次，带了一小队的人外出巡查。
直至夜里还不见他回来，小雀儿有些急了，派了人出去查探，说是吴军就在不远处，天色太黑，还探不清楚具体情况。
林蓁爷爷一听这话，眼前一黑，就倒在小雀儿身上。
小雀儿忙扶住他“爷爷”
老人家靠在椅子上，推了推他“不用管我，你快去忙。”
“好。”小雀儿想了想，转身去召集林蓁的那些谋士门客，又加派人手，暗中寻找林蓁。
在林蓁的书房里，小雀儿坐在平常林蓁坐的位置上，门客们坐在下边，都在等消息。
有一个门客道“将军带的人不多，只怕是恐怕吴军趁乱攻城，在下想着，还是要先选一个临时主事之人出来。”
小雀儿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不是坐在他的位置上了么他要是”
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他想，既然仙君说林蓁是天命之子，那他应当不会这么容易就死。
能找着的，再等一会儿。
沉默了许久，后来林蓁的爷爷也过来了，小雀儿安慰了两句，也悄悄安慰自己。
派出去的人手回来禀报过两次，都没有消息。
小雀儿的心也一分一分地沉下去。
日出时，外面人跑回来通报，说林将军回来了。
小雀儿站起身，带落案上杂物，衣摆轻拂，一阵风似的，穿过花廊，到了堂前。
只见林蓁穿着一身蓝颜色的裙装，挽着头发，搓着胭脂，身上脏污，分明是扮作姑娘家才逃回来的。
小雀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一瞬间，什么心思都歇下了，快跑上前，抱住林蓁。
林蓁在外面奔逃一夜，看见他时，才放松下来，身子一软，倒在他身上。
小雀儿又哭又笑，把他扶回房去。
喝了点米粥，林蓁躺在榻上，只是喘气。
小雀儿便拧干巾子，帮他把面上胭脂擦去，瞪了他一眼“你吓死人了。”
林蓁却道“我也吓死了。”他抹了抹额头，仿佛还可以摸见自己的冷汗“当时吴军就在我面前，我藏在草丛里”
他没有再说下去，反倒拍拍小雀儿的手“没事了。”
小雀儿用巾子捂着他的脸“反正你总要死，早死晚死，不如我先把你捂死。”
林蓁笑了一声，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我又不是没受过伤，就是死了”
小雀儿使劲按住他的脸“闭嘴。”他恼道“你死了就死了，反正我还有千千万万年，我会帮你把吴国给灭了的。”
林蓁想了想，问道“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小雀儿收回手，假装没听见，转过身去洗帕子。双手浸在盆里，撩起水花，哗啦哗啦地响。
又过了几年，林蓁在外征战，吴军趁机为了越郡的主城。
城中死士突围而出，来林蓁帐中报信。
所幸离得不远，林蓁连夜拔营，就近赶回越郡。
他爷爷，从前与他一同南下的百姓，还有小雀儿，此时都在越郡里。
赶了许久的路，越地多山，林蓁骑在马上，在高处的山崖上，抬头看见小雀儿站在城楼上。
小雀儿不知道他来了，抱着长剑，很警觉的模样，分明是才守过一回城楼。
他穿一身灰蒙蒙的青衣裳，面上脏兮兮的，不像羽毛如宝石的翠雀，只像一只在炉子里打过滚的小猫。
他抱着一柄长剑，那柄长剑是林蓁留给他的。长剑上也沾了血，滴落在地上。
林蓁赶到时，小雀儿在城楼上，摇着林信的手“仙君，阿蓁来了，这下肯定没问题了。”
入城之后，林蓁登上城楼，抬手将小雀儿肩上的灰尘拍去。
他一身翠色衣裳，就算灰扑扑的，也很好看。
小雀儿面上脏污，但是眼睛干净，朝林蓁笑了笑“幸亏你来了。”
林蓁忽然觉得有些晃眼，别开目光。
他二人并肩站在城楼上，天边残阳似碎金。
又过了几年，吴国覆灭，林蓁建立新朝，定都琅琊。
小雀儿也不用再管后方事务，都交给林蓁从前的谋士、现在的朝臣去做。
从前林蓁问过他，想要做个什么官儿。
小雀儿摇着头说“不用，我是个妖精嘛，妖精还是不要做官了。”
他有些为难，林蓁看出来了，便问他想要什么。
小雀儿期待地看着他，道“不过说真的，你什么时候选妃，有了孩子，能不能让他们喊我干爹啊”
林蓁皱了皱眉“为何”
“我没有儿子，你让我当一回爹，满足一下我的愿望。”
林蓁没有回答。
小雀儿继续道“我可比仙君好多了，仙君都是直接喊他的朋友们儿子的，我没喊你儿子，还等着你生儿子，已经很不错了。”
果真是跟着林仙君长大的。
林蓁有些无奈，偏过头去，随便应了他一句。
于是小雀儿陪着林蓁的爷爷住在宫里，整日里陪着老人家，看琅琊城中姑娘家的画像。
林蓁有点郁闷。
一日宫宴，林蓁喝多了酒，觉着脑子懵懵的，有些发疼，便拍了拍脑袋，起身走回后殿。
他一走，宫宴也就散了。
老人家入夜困倦，对小雀儿道“你去看看阿蓁。爷爷累了，先回去睡了。”
小雀儿点头应了，让老人家放心，站起身来，也去了后殿。
后殿只点了两支蜡烛，有些昏暗，林蓁坐在榻上，扶着脑袋，闭着眼睛。
小雀儿走上前去，推了推他“林蓁”
林蓁听声音便知道是他，睁开眼睛看他，小雀儿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要不要喝一点”
他不大会照顾人。
“不用。”
林蓁的嗓子有点哑，声音不似平时，有些低沉。
他站起来“回去吧。”
小雀儿想起老人家嘱咐自己的事情，取过披风给他披上，最后扶住他“那我送你回去。”
此时正是冬日夜里，林蓁想起他怕冷，转头看了一眼，似是随口问道“你怎么没带手炉”
小雀儿让他把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林蓁几乎是整个人都靠着他，他忙里抽闲，回答道“我两只手都扶你了，哪里多出来的手拿手炉”
这么蠢的问题，小雀儿合理怀疑，林蓁是喝醉了，在耍酒疯。
扶着他出殿，小雀儿问道“喊辇车过来吗”
林蓁搭在他肩上的手收紧“你扶我回去。”
这下小雀儿可以确定了，他就是在发酒疯。
罢了，十来年，他也就闹了这一次脾气，可以顺一回。
于是小雀儿扶着他，两个人走回去。
随行的侍从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跟着。
林蓁闭着眼睛，随小雀儿走出去一段路，然后睁开眼睛，垂眸时看见他面色微红。
许多年未曾入梦的小雀儿重新入梦，林蓁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按了按他的唇。
小雀儿没把这动作放在心上，问道“干嘛”
林蓁低声道“我看看鸟喙硬不硬。”
小雀儿笑着骂了一声，稍稍撅起嘴，辩驳道“我嘴巴可软了。”
行过宫墙拐角，墙外花枝斜出，探过墙头。
林蓁回头看了一眼，见侍从们离得还远，一抬手，便将小雀儿带进圆月门里，将他按在墙上，低头亲了一口。
确实很软。
小雀儿一怔，猛地把他推开。
林蓁被他推得踉跄两步，站稳之后，看见人已经走远了。
他看着青色的衣摆消失在夜色里，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摸了摸唇角，靠着墙醒了醒酒，终究没有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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