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君年少离家, 在千万里之外戍边。
一年冬季回京述职,顺便在琅琊过个年节。
他进宫时还是清晨,君上的贴身内侍将他引到偏殿, 给他上了茶水与蜜饯, 让他在这儿等候。
沈念君今年也五十了, 常年习武,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由南边回来,还不大习惯琅琊冬日的气候。
他站在碳炉边,伸出手烤了烤火。
心道果然是老了。
冻僵的双手缓过来之后,不见君上派人来召见,他便踱着步子, 自己走出偏殿。
慢慢地走到正殿里,方才还见过的内侍朝他行礼。
沈念君在正殿门外站定,听见殿里有人在说话, 稍微偏了偏头, 便隐约看见里面的人。
林蓁坐在镜前梳头,小雀儿坐在一边, 晃着脚正吃点心。
一边吃,还一边催他“快点,快点。”
林蓁也不恼,放下象牙的梳子, 拢了拢头发, 开始束冠。
小雀儿抬眼看了一眼, 两三口吃了点心,走到他身边“你有白头发了。”
小雀儿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把这件事情说了出来。
林蓁动作一顿,随后点了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很早以前就有了。”
小雀儿仍是笑着,低下头,把脑袋凑到他眼前“没关系的,我也有。”
林蓁看向他,亦是笑了。
他怎么会不知道,小雀儿是精怪,不会变老,那是他变出来的。
只听小雀儿又道“你今天起得好迟,难得见你赖床一次,还是这么久。”
旁边的内侍刚要解释,君上其实是早起时眼花,才多躺了一会儿。
还没来得及开口,林蓁就扫了他一眼。
他一边束发,一边对小雀儿道“朕是一国之君,多睡一会儿怎么了”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小雀儿全不怕他,反倒“扑哧”一声笑了。
沈念君站在殿外,只隐约听得一两句话。
随后太子殿下带着两个弟弟也到了。
三个孩子一齐向他作揖,唤了一声“沈将军”,随后走进殿中。
隔着内殿的门,先向林蓁问了安,然后便是“相父”小雀儿。
三皇子年纪尚小,壮着胆子上前,扯了扯小雀儿的衣袖“相父,今天能出去玩儿吗”
林蓁正色道“昨日让你作的文章,作出来了没有”
三皇子往小雀儿身后躲,委屈巴巴地喊了一声“相父。”
小雀儿叉腰护崽“作不出来就是作不出来,今天放松一下心情,明天再作。”
林蓁束好了头发,要站起身时,缓了一缓,双手按在案上撑了一下。
旁边伺候的内侍机灵,连忙上前扶了一把。林蓁站起来之后,便摆了摆手,让搀扶的人退开。
他看了一眼小雀儿。
在人间行走这几十年,小雀儿自然也变作年老的模样。
只是他单纯,怎么装也装不像。
人间哪有几十岁的人,还蹦蹦跳跳地走路,说话直来直去,一双眼睛,透亮得很。
旁人都说陈先生童心未泯,只有林蓁知道,他是天性如此。
林蓁咳了两声,对三皇子道“去吧,同相父去玩儿。”
走出殿外时,才看见沈念君。
林蓁瞧了他一眼“你也来了”
沈念君俯身行礼“是。”
那时小雀儿已经带着三个孩子走远了。
隐约可以听见小雀儿问“太子殿下还放风筝吗”
太子早已经成年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相父”
“没关系,没关系。今天风不大,相父跑不动,劳你跑两步,先帮我们把风筝放起来。”
太子点头应了。
林蓁再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对沈念君道“去书房说话。”
他二人在书房里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林蓁今日起得迟,很快便到了午时。
随侍提醒道“陛下,该用膳了。”
林蓁点头,随后看向沈念君“留在宫里用饭”
沈念君辞谢道“臣好不容易回京一趟,临出门时,母亲嘱咐,一定要回家吃饭。”
沈老爷与宋娘子高寿,沈念君又娶了妻,还有三个孩子。
难得回来一趟,自然是要回去陪陪家里人。
林蓁也不强求,摆手让他去了。
沈念君走后,内侍端来一个玉碗,碗里漆黑的药汤,毫无波澜。
“陛下,药。”
林蓁端起碗,药碗微热,他吹了吹,抿了一口。
碗中剩下最后一口药汤,他晃了晃药碗,将沉淀在碗底的药渣一起吃净。
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却之呢”
内侍接过药碗,答道“陈公子和三殿下一起,在玉和殿前放风筝呢,太子殿下和二殿下也在。”
林蓁点头,仍旧撑了撑案,站起来“过去看看。”
“陛下,午膳”
“添几道甜口的菜色。”
“是。”
玉和殿前的空地上,小雀儿正带着三皇子放风筝。
本不是放风筝的季节,这风筝是太子与二皇子拿着,来回跑了十几趟才放起来的。
这时风筝线牵在小雀儿手里,三皇子跟在他身边,扯着他的衣摆,跟在他身边,两个人玩得正起劲。
太子和二皇子挽着衣袖,将衣摆别进腰带里,跑了许多趟,累得不行,正坐在檐下休息。
林蓁从回廊那边走过来,看了几眼,在太子与二皇子身边坐下。
他脚步无声,也没有人通传,太子与二皇子都吓了一跳,赶忙起身,理清楚了衣袖与衣摆,低头作揖,唤了一声“父皇”。
林蓁拂了拂袖“继续坐吧。”
那头儿,小雀儿忽然喊了一声“诶”
林蓁转头看去,原是他牵在手里的风筝线断了。
那只雀鸟模样的风筝,飞过宫墙,跑远了。
林蓁面色苍白,低头看见自己皱起的手,再捶了捶腿,觉着手臂发软,心中大恸。
来不及了,那只雀鸟终究要飞走了。
风筝没了,小雀儿便带着三皇子走过来了。
太子见林蓁脸色不好,试探着喊了一声。林蓁回过神,站起身来“回去用膳吧。”
小雀儿小跑着追上来“阿”他想喊阿蓁的,然后改了口“陛下,再给我扎一个风筝吧。”
林蓁看看他,无奈地点点头。
他还能扎多少个风筝
近年节时,琅琊城中,朝臣府上,都得了年赏。
君上与沈念君亲厚,沈念君又难得从边城回来一趟,今年沈府的年赏,是太子殿下亲自去送的。
宫里的侍卫们,抬着一箱一箱的礼物进来,太子与沈念君站在院中说话。
沈念君道“劳烦太子殿下替我向陛下谢恩。”
“自然,沈将军也辛苦了。”太子道,“父皇恩宠,这年赏也是京中第一份的。”
“不敢当。”沈念君笑了笑,“我常年不在琅琊,陈却之陈公子的年赏,应当比我丰厚。”
太子却道“相父没有年赏,每年都没有。”
沈念君一怔,随后转念一想,或许是用不上。
太子继续道“平素父皇有什么好玩的小玩意儿,全都给了相父,但是相父不喜欢这些东西。”
沈念君点点头。
后来沈夫人出来了。
沈念君常年戍边,成家晚,最小的孩子才十来岁。
都是做将军的人了,看见孩子,缓了缓面色,温柔地问道“今日的拳练了没有”
沈夫人把孩子往自己身后一拉“日日都练,今日歇一天,你难得回来一趟,带孩子去玩儿。”
自家夫人板着脸,沈念君连忙道“好好好,我带他去玩儿。”
太子殿下看着,却忽然想起前几日,相父带着他们去放风筝。
似曾相识的场景。
几年之后,林蓁病重,沈念君北上回京。
三个皇子侍疾,林蓁不愿意让小雀儿知道太多的人间病苦,便同他说,自己想再见见林仙君,让他去寻。
小雀儿果真去了。
林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寻到。
后来他把林仙君带回来,林蓁掩藏在心底,几十年的心思,才头一回向他袒露。
倘若不是他主动说起,或许这世上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这日夜里,林蓁于恩煦殿访仙台上,看着小雀儿的背影,无声无息地垂下手。
沈念君恰在那时看见林蓁的面容,他没有半点将死之人的怨气或戾气,表情平和,嘴角噙笑,坦然赴死。
恍然之间,沈念君有些明白了。
林蓁藏得好深,演了好久。
林蓁死后,小雀儿也不愿意在人间久留,随林信的二师兄栖梧修行去了。
栖梧虽然继任了凤凰一族族王的位置,却不住在族王所居的神界梧桐林,他常住在仙界守缺山,与师兄弟们在一块儿。
小雀儿作为他的首席大弟子,留在神界,帮他打理一些琐事。
许多年之后的某一日,小雀儿独自外出。
他行在云廊上,好好的天,忽然有白光亮了一瞬。
他抬头看了一眼,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听身边的神君交谈,仿佛是哪位帝星历劫结束,回归神位了。
帝星。
小雀儿忽然想起,他在人间,曾经也认识一个皇帝。
只可惜那个皇帝不在了。
他吸了吸鼻子,准备继续往前走。
却恍惚听见身后有人喊他,他许久未用的名字。
“却之。”
他下意识回头,问道“干嘛”
归位的帝星神君衣冠肃穆,身后蛟龙腾云。
龙凤相和,这位帝星偏不要凤凰,他朝自己肖想了几十年的小青雀招招手,要他过来。
小雀儿眨了眨眼,仿佛还是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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