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后, 永寿宫内, 钟情在盛开着桐花的小厅里请了傅韵秋与韩雪兰坐下。
抱琴领着几个小宫女过来上了茶罢, 得了钟情的眼色, 悄悄地退到花厅外面, 亲自守着了花厅口。
韩雪兰脸上的坐立不安之色顿时消减了一半, 支支吾吾半天, 羞赧着不好意思地对钟情开口道“钟妃娘娘, 钟妃娘娘事情是这样的,本来嘛, 皇太后娘娘的寿辰, 臣女们是该过祝寿的,唉,说来说去还都是要怨我, 都是我的错, 我太冲动了,一言不合就,咳咳, 却不成想连累了傅家姐姐也错过了,可是我们真的不是有心的, 这也是, 这也是事出突然,事出突然嘛嘿嘿嘿, 您长得这么美, 心地也这么善良, 能不能帮着我们在皇太后娘娘面前美言几句呢,求求您啦。”
韩雪兰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祈求着钟情。
“韩姑娘这话意思是,”钟情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在韩雪兰狼狈的形容上转了一圈,扫过韩雪兰带血的嘴角、散乱的鬓发、略略肿起的额头、擦出血丝的手指时,视线不由多停留了片刻,微微拧眉,顿了一顿,这才继续问道,“两位是因故才错过了复选的”
韩雪兰纠结地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与钟情解释才是。
“钟妃娘娘明鉴,”傅韵秋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主动接过了话茬,委婉地回答道,“韩家妹妹一时冲动,与谢家的姑娘起了冲突,这般形容,也不好再闹到太后娘娘面前去,徒惹了太后娘娘的不快,让她老人家寿辰里生气,那可就是臣女们大大的罪过了故而臣女与韩家妹妹便缺了此番的献寿礼,只是初心虽是好意,但毕竟是臣女们自作主张了,听闻太后娘娘一贯是个重规矩的,臣女们也是担心她老人家会不高兴不过钟妃娘娘明鉴,臣女与韩家妹妹,绝无半分对太后娘娘的不敬之意,此番来,也是一心想求钟妃娘娘替我们二人在太后娘娘表一表真心实意,万望不惹了她老人家生气才是。”
钟情静静地看着傅韵秋,听着她在三言两语之间,就把韩雪兰与谢清雅先打架再出走的事情轻描淡写地绕了过去,把她们两个无故缺寿宴的事情饰以了漂亮的言语名目,不由在心里轻轻叹息道是了,这就是前世那个,虽然平日里沉默寡言、不争不抢,但真出了事情的时候,却比哪个都立得住、担得起的长乐宫秋嫔了。
钟情几乎是没有过多的犹豫就点头应允了这件事。
韩家那姑娘便也罢了,前后两辈子,钟情其实都未与她有过多么深的交情,上一世韩雪兰也是拦路求钟情帮着撤牌子,钟情见她言辞真挚诚恳,便帮她试探着问了问成帝的意思,在将一切和盘托出后,得了成帝的应允,两边皆大欢喜。这本是好事一桩,只是后来不知后来怎么的,却都传是钟妃娘娘不喜韩家那姑娘,借故叫人撂了她的牌子,钟情对这类传言一向是不痛不痒的,可是在一年半后,韩雪兰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嫁给了谢家那个出了名的浪荡子谢清欢,韩谢两家几十年的不合,到这一代还是第一次的结亲,又听说婉贵妃那边原先是极不满意这桩姻缘的,后来是知道了钟情先前不喜欢韩雪兰故意给她撂牌子的事,反而改变了主意点头同意了,这叫钟情听了,颇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回忆起当初的事情来,总觉得似乎哪里有些让她膈应的慌,像是被人故意利用了一番似的,是而这辈子,钟情一开始是没打算管韩雪兰的入选与否的。
但加上傅韵秋却又不同了。
旁的不论,秋嫔上辈子,可是替钟情照顾了两个孩子至少九年。
一直到钟情回来前,慜儿都还住在长乐宫里被秋嫔照顾着,僖儿最后死在了沙场上,钟情纵然心痛,却也知道,这是怪不了秋嫔去的。
而帮钟情照顾了两个孩子的这份恩德,钟情是感念在心的。
至少至少,八岁的允僖和刚出世的慜儿,在长乐宫里,是平安地活了九年,活过了最小的时候而不是在弱小的幼年期,就被人给直接害死在深宫里了的。
钟情想,单论这点,自己就是欠着傅韵秋很大的一份情纵然傅韵秋本人毫无所觉,但至少钟情自己记着,还好好地记在了心头。
韩雪兰见钟情二话不说就应了,登时又惊又喜,暗道歧堂哥说的果然不错,钟妃娘娘还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良善好心的人啊连歧堂哥给的信物都不必再用上了
傅韵秋也微微惊讶地抬了抬眼,有些出乎意料的样子。
“秋姑娘不必太过客气,”钟情笑了笑,端起茶喝了一口,含蓄道,“还要劳秋姑娘替本宫问候侯爷的身体。”
钟情这是在暗示傅韵秋,自己这是念着一年多前围场出事后,傅从楦救了允僖回来的那份恩。
果然,傅韵秋微微愣住后,抬起脸冲着钟情笑了笑,脸上却是不再有惶惑之色了。
“说起来,”钟情见二人都有些拘谨的模样,略一沉吟,主动挑起话题道,“二位此番无故错过了复选,不知日后,又计议如何”
“还能计议如何”韩雪兰笑得见牙不见眼,丝毫不掩饰自己乐滋滋的神色,大大咧咧道,“没得选了,回家去啊”
一副高兴得不得了的模样。
钟情在心里暗暗摇头,知道这是个真的不想入宫的,便将视线顺带着挪到了旁边的傅韵秋身上,微微笑着,很温柔客气地问她“秋姑娘呢”
钟情问出口的瞬间,其实自己也摸不太清楚自己的心思,她想,一方面,自己大约是并不多么积极地想帮着傅韵秋让她再继续走上辈子入宫的老路的倒不是为着别的,纯粹是,钟情太想要一些改变了。
一些和上一世不同的变化。
以此来让钟情告诉自己,你可以的,这一回,你一定能成功活下来,绝不会再重复上一世的老路的。
但另一方面,钟情自己也不知道,倘若傅韵秋真的开口求她再帮忙说情给一次复选的机会,自己究竟是会答应还是会拒绝。
傅韵秋抬起眼,有些惊讶,更有些感动地看了钟情一眼。
这还是在入宫这件事上,从头到尾,第一次有人问起傅韵秋本人的意见。
傅韵秋想,大哥并不是不疼爱自己,他只是习惯了大局为重,也习惯了自己的沉默与顺从。
若是今日坐在这里的换成傅皇后,恐怕她根本就不会过问傅韵秋的心意,而是会直接替她做了最终的决定的吧
这也是傅韵秋选择来永寿宫求钟妃,而不是直接去长信宫求傅皇后的缘故所在。
傅韵秋想,我其实并不是怨怪堂姐的冷漠只是我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傅家的女儿,实在是太清楚太清楚,彼此的思考方式了。
以傅氏为重,以傅家为荣。
只是这回,傅韵秋累了,她想任性一次。
深宫的夜那么长,傅韵秋想,其实韩雪兰说的是对的,这么长这么深的夜,这么长这么深没有萧桓的夜晚如何熬得过去呢。
还不如直接杀了我算了。
钟情第一次开口问时,傅韵秋还以为这位温柔和善的钟妃娘娘只是客气地随口问问而已,待得韩雪兰答罢,钟情顺着问到傅韵秋头上时,迎着对方诚挚柔和的眼神,傅韵秋知道,自己想岔了。
眼前这个人,这个从前毫无干系、念在旧日的恩情上已经大方地答应帮助自己的人是真的,也在关心自己的想法。
萧桓的死讯传来的那个夜晚,傅韵秋以为自己一生的泪水都在那短短的几天内流干了,彻底地再也流不出来了,所以她很快便表现地异常的沉默,也异常的平静,平静得简直不像是一个烈士遗下的未婚妻子应有的模样。
所以傅从楦才会起意让她入宫。
而在这么一个普普通通暮春的下午,黄昏时分温暖的日光透过花窗静静地洒落下来,身处于梧桐花清新宁静的香气之中,傅韵秋的眼睛却险些狼狈地落下泪来。
自是陌生人不经意的过问,最是动人。
“这是,”傅韵秋举起手中的茶盏,掩饰地喝了一口,抬起眼,冲着钟情平静地微微一笑,眼眸里盛满了诚挚与感激,缓慢但坚定地回答道,“皆大欢喜的好事。”
钟情不由也愣了一下,须臾后,很快便重新笑了起来,轻轻地叹息道“那就好。”
韩雪兰看着她们两个,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辞别钟情出永寿宫之前,韩雪兰落后半步,脸上现出几分犹豫之色,似乎是想对钟情说些什么,可最终也没说出口。
韩雪兰捏了捏袖子里的半片玉珏,狠了狠心,抿紧了嘴巴,大踏步出了永寿宫。
韩雪兰想,她不该辜负歧堂哥那句“足够了”的心意的。
待到回家,我要告诉他,我见到了钟妃娘娘,她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我有个心爱的姑娘。
我曾为她征战四方。
也曾为她铁马山河。
我等了她前半生,后来知道,她过得很好。
那便足够了。”
骠骑大将军韩渊九十高寿那年,找回了昔日战死沙场次子的遗孀与遗孤,抱着那个在乡野之间蹉跎了十余的孩子,喜极而泣,嚎啕大哭。
韩歧自小上房揭瓦,上树掏窝,调皮捣蛋,最爱追在夫子家那个漂亮的小女娃身后,故意怪模怪样地叫着人家的奶名取笑她。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听话的好孩子。
于自己的婚事上不例外。
浪荡到二十三四,母亲为了他的婚事,险些要愁白了头发,韩歧却从来优哉游哉,丝毫不着急,上马杀敌,下马吃肉,手下的将士们都取笑他,怕是要和自己的战马过一辈子了。
直到那年回洛述职。
华阳湖畔惊鸿一瞥,韩歧便知道,自己不必等了,那个人是再也等不到的了。
他回府畅饮一夜,醒来后哈哈大笑,大笔一挥,应下了母亲为他挑选了许久婚事。
从此再不相忆,再无相思。出错了,请刷新重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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