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不比洛阳, 在严苛的宵禁制度下,洛阳城里白天再是车水马龙的繁华街市, 一旦过了戌时, 一更天起, 在打更人“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的寂寞吆喝声里, 偌大的一座洛阳城, 当即便“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了。
西川则不然, 边地民风开放, 宵禁制度虽依旧有, 却远不及洛阳那等皇城根上、天子脚下苛刻,允僖几人出来时,已然是酉时过一刻了,但西川城里,处处张灯结彩, 大家点着灯继续做生意, 酒楼歌台之上, 人潮涌动,喧闹声甚至隐隐更胜于白昼。
这种将夜不夜的微妙时刻, 太正经的人家就不大出来做生意了,允晟强忍着不适, 随手指了极目望去西川城内最高的那处酒楼, 想着喧嚣是喧嚣, 最繁华之处,多少也还是能干净规矩点的,几人上去叫了菜,酒水未上,便有一老翁领着一妙龄少女到邻桌上唱曲,允晟从来不喜欢这些,允僖却觉得很稀奇似的,兴致勃勃地转过身去看。
主要他在洛阳还真没接触过这些沿桌唱曲的。
那老翁却还以为允僖是看上自己身后跟着的姑娘了,再看允晟一行,个个身姿挺拔、气势不凡,更是隐隐众星拱月般把兄弟两个拱卫在最中间,顿时双眼一亮,觉得自己这是碰上一条大鱼了,待那少女一曲唱罢,便被老翁引着到得允僖这桌之前,允晟厌恶地皱了皱眉,看了允僖一眼,强忍着不适没有直接开口撵人。
老翁得了允晟的黑脸,想着这兄弟俩里的哥哥估摸是个不近女色的假正经,便在心里冷笑两声,只往允僖脸前凑,笑眯眯地向允僖介绍起了身后的少女。
允僖那个二傻子愣是没听出来,只是很快就对这沿桌唱曲的爷孙俩失了兴趣,本来嘛,唱的也就那个样子,他只是看个稀奇罢了,但因不懂规矩,也不好意思问完就翻脸赶人,便挑着眉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老翁些西川城内的风土人情。
老翁见话题越走越偏,不由心下开始暗暗着急了,暗道这少年莫不是个“初哥儿”,真的什么也不懂那倒也还好了,一般这种傻子最容易走心,最后哭哭啼啼说两句软话,还能骗一笔大的走,怕就怕是懂行的装不懂,耍着他们玩,想吃白送的呢
但无论如何,今夜都在这儿磨蹭大半天了,不把身后的少女推销出手,他今天岂不是要开空窗了
“小公子,”老翁也豁出去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近乎明示允僖道,“我们家牡丹,可远远不只曲儿唱的好听呢西川城内都说,这宫里有个牡丹妃,我们这儿,有个小牡丹呢”
“宫里有个牡丹妃”允僖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挑着眉噙着一抹冷笑寒声又问了一遍,“老人家,我怎么听不懂您这句话呢”
那老翁也真是心急了,竟然完全忽略了,在他说出这句话后,一直到允僖再次开口,整个桌上,所有人的筷子都听了下来,脸上纷纷带上了紧绷的压抑之色。
“小公子,您这,这就不必我说了吧。”老翁心想你还真是装不懂呢,牡丹妃都能不知道,听你们这口音,铁定都是南边来的了,还能不知道牡丹妃
老翁猥琐一笑,暗示道,“宫里那位,皇帝特别喜爱的,据说人长得那叫一个绝色啊”
允僖随手捡起一个酒杯,赶在那个老翁说到自己咽口水的时候,直直地送了进去,狠狠地将酒杯按到了老翁的喉咙里。
老翁的脖子处喷出一股血沫子,头一歪,就这么死了。
“牡丹妃,”允僖冷着脸站了起来,咬着后槽牙重复了一遍,突然发疯一般一脚踹翻了桌子,寒声道,“牡丹妃我艹他了”
“老四,”允晟站起来,本来想说“冷静”的,对上弟弟充满戾气的眼睛,闭了闭眼,把劝慰的话咽了下去,只平静道,“想杀就杀吧,哥给你兜着。”
郇瑾早被傅怀信牢牢按住了,不然刚才第一个冲上去的就不是允僖了。
“我艹了,大头你放开我”郇瑾愤怒道,“他在侮辱我,侮辱我,你他么给我放开”
“那老头已经死了,”傅怀信也很生气,但愤怒中至少还能维持住自己的理智,沉声道,“你冷静点,殿,少爷不会放过他们的,你上去也就是个送的”
那老翁身后的妙龄少女却是直到这时才将将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老翁栽倒下去的身影,失声尖叫。
然后被允僖一个抬眸,硬是震在那里,叫都叫不出来了。
“杀,杀人了,”妙龄少女结结巴巴地跪倒在地,蹒跚着往外爬,一边爬一边神经质地喃喃自语道,“杀人了,杀人了,跟我没关系,别杀我,别杀我”
允僖用左手按住自己轻轻颤抖的右手,就在刚才,他的大脑被无法抑制的愤怒完全控制了,忘记了展枯大师“止杀”的教诲,也忘了老项头带他上北边时,让他和大头每天背诵十遍的“用最清醒的脑子杀敌,杀每个人时,你都要清楚,你自己是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他究竟做过什么,而你杀他又是为了什么控制住你的戾气,而不是让你的戾气来控制你。如果有一天,你们真沦落成了暴虐的奴隶,那就去做最后一步,亲手去了结了自己吧”。
这个世上,可以少一个能行军打仗的将军,但不需要多一个嗜杀成性的疯子。
有那么一刻,极度的愤怒之下,允僖把什么教诲训导全忘了,在杀那个老翁的时候,他的内心,除了一个暴虐的“杀”字,别的什么都没有。
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想杀了这间酒楼里所有的人,似乎所有所有的人,都在对着他轻蔑的、别有意味的、目光猥琐的、神情觊觎地说着那个“牡丹妃”
“我平生最恨,”允僖冷冷瞪着那少女,完全不知道那帮子恶心的瞎子是怎么从她身上能看出自己母亲的影子来的,迎着少女惊恐莫名的眼神,允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死死按住了自己颤动不停的右手,刚才就是这只手,轻描淡写地杀了那个老翁。
都不带丝毫犹豫的。
杀人,其实真的很简单。
难得是,控制住自己杀人的底线。
允僖在尽力地克制自己,为了展枯大师的那句“止杀”,为了他二哥的那句“明正典刑,始得而诛”,为了像老项头期待的那样,不沦为一个杀人的机器、暴虐的奴隶。
“你,”允僖闭了闭眼,正艰难地对那妙龄少女想吐出那句“你走吧”,郇瑾发疯般挣开傅怀信,顺手抽出傅怀信的潺水,一剑狠狠地插到了那少女的胸口。
少女身体里喷出来的血,溅了郇瑾满头满脸。
“殿,少爷,让她活着,”郇瑾毫不在意地抬起头来,冷笑着一字一顿道,“就是对我郇瑾,最大的侮辱”
允僖微微皱眉,低低叹了一口气,随意道“随你了,郇小二,你去洗洗脸,你现在的模样太恶心了。”
酒楼里这下已然彻底乱了套,店家带着几十个壮汉焦急赶来,还想着是哪边的混子来这里来砸场子呢,楼下大堂的客人怕事的早都跑了,留下来的,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凑热闹不怕死人的,大堂处的说书先生却是最想跑、却因为刚才太热闹了、被人紧紧包围着没跑成的,等到店家一过来,顿时抓着惊堂木顺着墙根就要溜了,可惜还没溜两步,便被人遥遥一拦,按住压趴到地上了。
允晟慢条斯理地从二楼下来,冷笑着一脚踩到那说书人脖子上,从一进来起他就留心听着下面的动静了,今天就是允僖不发难,他们也不会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走出这间酒楼的。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允晟冷冷地咬着字重复了一遍说书人方才讲的东西,寒声笑道,“不知道你这话,是在影射着我大庄的哪位皇帝呢真是好大的狗胆啊”
得知有事、被手下匆匆叫来的廖远镇一进酒楼的门,就正正听到允晟这一句话,顿时眼前一黑,恨不得当场晕过去了。
“误会,误会,”廖远镇脸色惨白地解释道,“都是误会梁公子冷静啊我西川绝无,绝无对洛阳、对陛下不敬之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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