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三的时候, 郇瑾过生辰,白天的时候,宫里的赏赐陆陆续续都下了来,不说钟情, 连成帝都看在郇瑾在西北时候的出色表现, 慷慨解囊,赐了不少好东西下来, 还额外送了一块正反两面分别刻着“允文允武”、“智勇双全”的令牌给郇瑾,允了他日后在御前随意行走。
等到晚上,则是郇如一个人在郇府亲手整治了满满一桌的吃食出来, 四皇子允僖、傅怀信、程双陆等纷纷过去捧场,裴慜儿也实力坑“弟”, 高高兴兴地拉着一脸面瘫的五皇子允琚过去凑热闹了。
因着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自己人”, 大家彼此也都不怎么避讳,席间吵吵闹闹、唱唱跳跳的,也就混过去了一大半,只是酒过三巡,一个不速之客的莅临, 倒是让诸人都或多或少的尴尬了起来。
皇太子允晟本着在西北“共患难”过的情分,又念着先前郇瑾北上柯尔腾与允僖一起救了他的恩情, 在备份礼让人送过来和亲自道贺之间犹豫了许久,终于最后还是亲自来了。
允晟本也确实是想着稍微坐坐就走的, 奈何四皇子允僖也好几天没见着他二哥了, 又兼之本来都喝得有点大了, 拉着允晟絮絮叨叨地说旧事,允晟一脸无奈地坐在那里,陪着他“追忆”不少小时候的破事,也是非常无言了。
玩到高兴的地方,裴慜儿站起来,说要给“漂亮哥哥”唱歌,傅怀信笑着给她打拍子,童言稚语,十分好玩,允晟听得有趣,便忍不住开口插话道:“慜儿,为何不让郇姑娘给你伴着弹首曲子呢”
“啊”裴慜儿呆呆地张了张嘴,奇怪道,“可是如姐姐,如姐姐不会弹琴啊”
五皇子允琚的耳朵里精准捕捉了到了“如姐姐”和“弹琴”两个关键词,当机立断,放下偷偷蘸着一点一点吃的清酒,麻溜地用手指堵上了两边耳朵。
郇如那不是不会弹,而是不能听。且郇如那几乎“不能听”的琴声,几乎摧残了龙凤胎好一阵子,以至于让五殿下而今都还保留着这样的身体反应了。
“怎么会”允晟震惊地抬起了眼睛,他对郇如的第一个模糊的印象,便是其在当年的选妃宴上弹的那首曲子,古朴典雅,很有大家风范,允晟是爱琴爱棋之人,当年点头选郇氏,也未必没有在她的曲子里,听出了淡淡的高山流水之意,心生伯牙子期之感的缘由所在。
“慜儿表妹没有说错,”郇如淡淡地笑了笑,“大概是太子殿下记错了吧,我确实是不会弹琴的。”
郇如也说不上是不会弹琴,说白了,她是在琴上完全没有天分,再怎么努力,都弹不好罢了。
但也并非允晟记错了,郇如自嘲不会弹琴,但她也确确实实,是会弹那么一首曲子的。
可也就只会弹那么一首了。
生辰宴散罢,郇如一一送走诸位贵客,回到内室,仰头望着那张被她束之高阁两年有余的月瑶琴,轻轻地叹了口气,拿下来擦了擦上面积下的灰尘,顿了一顿,又缓缓地放了回去。
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弹琴。
大概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是会特别喜欢自己怎么学也学不会的东西的,就譬如针线女红之于钟情。
但她终究还是耐着性子,厚着脸皮,在无数个被听众屡屡嫌弃的日日夜夜里,精心练习了那么一首曲子,最终在自己最希望的地方,曲惊四座。
她一点也不喜欢弹琴,但她愿意为了那个人去学,因为她希望对方,能由她的琴声来记住她这个人。
虽然最后事实证明,这世上的很多东西,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不相配就是不相配,学不会就是学不会,成不了,也就是成不了。
被退婚之后,郇如再没碰过这张琴,再没动手弹过一个音,她的琴声,终究是在那场无疾而终的单相思里,一厢情愿地落下了最后的余音。
没有一个人注意,没有一个人在乎。
郇瑾默不作声地跟进来,看着坐在那里怔怔发呆的郇如,沉默了片刻,轻轻开口道:“姐,你是不是,还忘不了他”
郇如被逗笑了,摇了摇头,低低道:“我只是,有一点,淡淡的不甘心而已。”
“不过,”郇如笑着道,“就连我的不甘心,都在拿到被退回来的八字的那一刻,就消散了七七八八了。如今的话,确切的说,也就是有点怅然吧。”
郇如想,在那场莫名其妙的无妄之灾里,我喜欢他,我没有错,他不喜欢我,他也一样没有错,既然大家都没有错,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世道教会我,要学会释然和看开罢了。
“阿瑾,我知道你很担心我的婚事,”在这个心绪复杂、感概万千的夜晚,郇如想了想,还是决定趁着这个温情脉脉的时刻,把有些话,摊开了讲清楚的更好,“但是,我真的希望,你不用再挂念我这件事了。”
“有时候,我就在想,陈子安也好,张子安也罢,”郇如撑着自己的下巴,遥遥地望着窗外夜色沉沉的天空,轻轻道,“为什么,我这一辈子,就一定要把自己对未来的期待完全寄托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身上呢”
“他好,我就好,他不好,我就跟着吃挂落,他上进,我就跟着夫荣妻贵,他苟且,我就同样人人喊打,他讲良心,我就能跟着荣享晚年,他贪财好色,我就有可能沦为那下堂的糟糠之妻。可是,为什么啊”郇如望着郇瑾,奇怪地问,“阿瑾,陈子安再好,我又何必,非得要把自己的下辈子跟他绑在一起呢更何况,一面之缘的爱恋,又能有多少真心,何尝不多的是见色起义呢”
“姐你看不上就看不上,又何必非要这样说”郇瑾瘪着嘴,不高兴道,“那陈子安要是见色起义,那姐你自己呢莫名其妙就看上那个谁了,你不是见色起义啊”
“是啊,我也是见色起义,”郇如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坦诚地承认道,“看太子殿下长得好看,一时就色令智昏,色迷心窍了,可是我这个见色起义的,好像也没落着什么好下场吧”
“阿瑾,我不想就这么嫁人了,”郇如撑着下巴,悠悠道,“也不是说就一辈子不嫁人了,其实吧,我自己也没想好,我就是起码暂时,现在,不是很想嫁人了。”
“我想自己出去看看,”郇如望着郇瑾,认真道,“阿瑾,这些年,你和殿下他们一起南来北往的,可无论何时,我却是一直跟着姑母留在洛阳的那个。”
“现在你们回来了,而且看陛下的意思,暂时也不会放你们出去了,程姑娘也是个十分好相处的,洛阳和宫里现在都不缺我这个人了,我想抽出时间,去冀州转转,去看看父亲和母亲,去到处走走逛逛,看看我大庄的万里山河。我不想我这一辈子,就这么被困在一个内宅里,消磨到最后了。”
郇瑾吃惊地望着郇如,一时比方才郇如说自己不想嫁人时还震惊,目瞪口呆了半天,也只是瞠目结舌地问道:“阿姐,洛阳不好么为什么啊”
“不是洛阳不好,只是对我来说,洛阳的好,是好在你们都在这里,”郇如轻轻地解释道,“姑母,殿下,表弟表妹,还有阿瑾你,你们都在这里,我当然迟早有一天,也肯定是要回到这里的。但洛阳的好,对我来说,也仅止于此了。”
“其实姑母说得对,你说的也对,我其实,不是个太能熬得住性子的人,一想到一辈子就那么呆在一个地方至死方休了,我就感到绝望。宫里的生活不适合我,我未必熬得住的,其实现在我想一想,还会觉得,好像当年没成也是一件好事情了。”
“阿瑾,有时候我想想,就会觉得很奇怪,”郇如撑着下巴,缓缓地回忆道,“小时候,我们两个是一起被父亲教着读书识字的,可是长着长着,阿娘便说,我随便认两个字便可以了,但阿瑾你却是一定要走遍整个青州来寻合适的夫子的,明明我们学得差不多,或者,说句托大的话,我从不认为我自己的书读的比你差在哪里了,可是就很奇怪,阿娘告诉我,因为你是男孩子,我是女孩子。”
“后来,来洛阳见了姑母,你们三个男孩子可以无拘无束的到处南北乱逛,我却只能留在姑母身边,我告诉姑姑,因为我是一个姑娘家,我就喜欢安安生生呆着陪她,和你们玩不到一处去的,其实不是这样的,不是我喜欢安安生生呆着,而是大家都告诉我,我应该安安生生呆着,因为我是一个姑娘家。”
“直到今年我们再见,”郇如轻轻地叹了口气,摸了摸郇瑾的脑袋,望着弟弟通红的眼眶,叹息道,“你和殿下,当然,你们在西北经历了很多很多的危险,我是绝对不赞同你们那么乱来的,但是,怎么说呢,这些年里,每一次的分别后的重逢,你们都是或多或少、或明显或暗暗的在成长着,唯有我,我好像一直在做着和自己当年刚入宫见姑母时可以做的一模一样的事情。”
“永寿宫里的人都夸我知进退懂礼仪,好说话好相处好名声,但是我,怎么说呢,我感觉,我一直在消耗我自己,”郇如微微蹙眉,不解道,“你们都在成长,只有我在原地踏步,而且还将一直这么原地踏步下去。”
“现在,大家都告诉我,我及笄了,我该出阁了,我要嫁人了,可是我很奇怪,我的一辈子,难道就应该这么在两个四方格子里辗转来去么”
“在很多年后,我再回过头来,发现我在做的,还是我很早便开始学的那些东西,规矩,礼仪,管家,女红,一模一样,一遍又一遍,然后又把这些教给我的女儿,这样一代一代地传下去”郇如摇了摇头,轻轻道,“可是阿瑾,我不想这样了。”
“阿娘跟着父亲南来北往,无怨无悔,是因为阿娘爱父亲,姑母对陛下一心一意,是姑母也爱陛下,可是我呢”郇如摇着头,拒绝道,“我不想为了个自己都没有多少感情的男人在后宅里打转一辈子,我不想,我也做不到,我想趁着现在还能走出去的时候,出去看一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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