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三十年五月份的时候, 西山行宫总算是建了个大概,起码捯饬成了一个能避暑住人的地方,成帝当即带着钟情和六皇子允缙便住了过去,龙凤胎裴慜儿与裴琚儿两小只本来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号偷懒不想不舍得挪窝的, 可惜不到六月, 便被当年毒辣过人的日头催了过去,哼哼唧唧地耍赖撒娇各种手段齐上, 在西山行宫里一人捡了一座空置小楼住了进去,然后便死赖着再也不想走了。
六皇子允缙磕磕绊绊地长到一岁多, 渐渐显露出了其与父兄一致的聪颖天资, 也正如展枯大师所言, 搬来西山行宫之后,六皇子允缙的身子骨也渐渐好了起来, 成宗皇帝喜出望外。因允缙与他两个哥哥完全不同的体弱多病,与钟情一般,自这个儿子出生起,成帝因其反反复复的生病又好,好又生病,这一年多来,他几乎把除了政务之外的全幅心神尽皆付之于这个小儿子身上了, 如今看着允缙一日一日好起来, 自豪之情,自然是溢于言表。与此同时,长久养成的习惯, 也让成帝习惯于日日将这个小儿子带在身边,有时甚至连处理奏折、朝臣觐见,都不曾刻意避讳的。
在西山行宫时,四皇子允僖某次禀事时无意推门进去,偶尔撞见了成帝与钟情坐在床边陪着弟弟允缙玩,六皇子允缙因其身体缘故,学爬学走都很迟很慢,而成帝为了矫正这个小儿子不正确的爬行姿势,避开众宫人后,正亲自趴在地上,一下一下地给小儿子允缙亲自示范着。
允僖当时进去见了,与坐在边上静静看着父子俩的钟情对视了一眼,便垂头退了出去,只是即便是他,都不由在心里感慨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实乃人间逃不脱的至高真理。
允僖心里感慨莫名,也酸涩莫名,便去小汤山寻了他二哥闲话,话到一半,却又觉得实话实话不太合适,便一边沉闷地喝着酒,一边向允晟絮絮叨叨地不断重复着:“父皇对六六是真的好,二哥,你是没看见,那是真的好。”
皇太子裴允晟听得很莫名也很无语,只是见允僖似乎心里确实有着些微不太痛快的意思,便只捡轻松的讲,插科打诨道:“老四啊老四,你都多大了,还跟你刚断奶的弟弟争宠吃醋呢”
“我小的时候,父皇可绝没有像现在对六六这样对我,”允僖撑着下巴,在记忆里搜寻了半晌,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头,神色复杂,语气莫名道,“真的没有。”
“你这话说的,”允晟被逗笑了,“你一岁时候的事情,你真还记得”
“我就是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允僖心烦意乱道,“但小五小的时候,也没现在这样的吧,这个我是总记得的。”
“就不说小五从小懒得跟个小乌龟一样,戳一下壳动一下,我记得当时父皇亲自带他去御花园想让他动一动,结果父皇前面刚走一步,他扭头就自己找地儿蹲下打瞌睡这事儿当时满后宫都传遍了,那是父皇不理他么那是他不想搭理父皇吧”允晟忍着笑,“那,我们就来说说你一岁的时候,老四,你知道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被他一岁多的弟弟,天天捏着衣角喊娘,心里有多崩溃么”
允僖怔怔地望着允晟,傻了:“啊”
“你那时候一岁多了除了娘,就只会喊娘娘,而且你小时候还既活泼又话痨,逮着个人就乱喊一气,对着我叫娘,对父皇也叫娘,到了皇太后娘娘那里,还是喊娘,一下子就把孝纯皇太后娘娘的心喊化了,不然你以为,慈仁宫最早的时候,怎么那么待见你呢”允晟扯了扯嘴角,取笑允僖道,“这个你可别耍赖,你不记得了,我可给你记得清清楚楚呢。我那天第一回去拜见顾夫子,在谨身殿里,你在里面,我在外面,那一整个下午,我可是亲耳听着父皇为了纠正你的称谓,对着你重复父亲、哥哥这两个词,不下三百遍。”
“谁让我小的时候就只有我娘陪着我呢,”允僖眼圈通红,但仍梗着脖子死鸭子嘴硬道,“小孩子不会喊爹,怪得了他自个儿么还不得问问他爹干嘛去了”
“父皇毕竟是父皇,”允晟微微摇了摇头,不赞同道,“他先是这个天下的皇帝,然后才是我们的父亲,有些事情,你得要学会去体谅他。”
“或许,他是一个好父亲,”允僖低头沉默了半晌,通红着眼捂着额头承认道,“原来的很多事情,也许是我对他有些误解了,但是。”
“但是,二哥,”允僖咬牙道,“如果我将来有孩子的话,我不会像父皇那样的,或者说,我至少要做到父皇对六六那样。”
允晟低头一笑,呷了口茶,轻笑道:“等你做到了,再来这里放大话吧。”
允僖闷闷不乐地被他二哥撵了出去,而一出小汤山,他便接到了手下急报,这一回,允僖展信一观,再没有什么拈酸吃醋、伤春悲秋的心思了,一路快马加鞭赶到西山行宫,与接到消息后匆匆赶过来的郇瑾在半路撞了个正着。
郇瑾脸色惨白,状态比允僖还要糟糕不少,一见到允僖,便如寻到了主心骨一般,当即尖声崩溃道:“怎么会这样不是说的是漠河么不是说东北开战么怎么会打到西北那里大头,大头还在西北啊”
“这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允僖的心情也极其糟糕,但他也明白,这时候无论如何,他得是撑得住的那个,不然,若是连他都崩溃失控了,手下的那些人才会是彻底乱成一锅粥了允僖暴怒交加道,“我现在就想知道,盯着呼和韩的钉子呢盯着十二盟的探子呢西北的边防预警呢这些人都是吃干饭么怎么会让呼和韩都打到家门口,还一点声响动静都没有
“这不对,这不对啊”郇瑾神经质地捏住自己的手指,崩溃地重复道,“武念慈跟我们说的是漠河,十年后,西北十二盟重聚首,呼和韩大单于聚二十万铁骑陈兵大庄幽、蓟两州之边界幽、蓟边界啊,我明明一直让人盯着呼和韩和幽、蓟两州,这怎么会跑徐州了啊”
“这时候还说什么武念慈,他是什么神仙么十年了,十年时间瞬息万变,现在再拿着他十年前的话来说事有什么用,你他么给我清醒一点,现在的形势已经变了”允僖抬高了嗓门,烦躁地压下了郇瑾神经质的絮叨声,扳回重点道,“现在的问题是,呼和韩一声不响打了徐州,大头和项师父都被困在了徐州,为什么,在这之前,西北边防一点动静也没有为什么洛阳这里一点消息也没有收到雍北、青北的军队都是吃干饭么朝廷养着他们这么些年,是让他们事后写一堆马后炮的废话来糊弄人的么我艹他了,一群蛀虫”
“殿下,”郇瑾被允僖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总算是冷静了下来,冷静下来之后,他最引以为傲的大脑也开始正式运作,发挥作用了,“这一切,都不突然,也不是不能解释。”
“如果建立在,呼和韩知道我们这几年做的事情的前提下的话,”郇瑾紧紧咬着后槽牙,艰涩道,“殿下,这是一场针对我们的,报复性突袭。”
大头是一个靶子,一个被我们连累的靶子。
武宗皇帝从允僖身上脱身之前,曾对当时尚且是小孩子的三小只直接预言过十年后的漠河大战。“十年后,西北十二盟重聚首,呼和韩大单于聚二十万铁骑陈兵大庄幽、蓟两州之边界,大庄军队与呼和韩大单于麾下的十二盟铁骑决战于漠河之上,互有胜负,九死一生,相持多年。”
那场大战,是大庄近百年来打得最激烈、伤痛最惨烈的,有哈赤忱宣府镇试探在前,呼和韩重聚十二盟,显然是有备而来,武宗皇帝最后虽然打赢了,却也是惨胜。那场战争,对大庄的民生、军事造成的打击,与在其之前傅从楦的宣府之战和在其之后傅怀信在青州蹉跎的那七八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武宗皇帝在走之前的最后一个月里,重中之重,就是竭尽所能地将十年后西北十二盟的形势给三小只描绘了个清楚明白,但鉴于两世情况大有不同,武宗皇帝也不确定自己当时打十二盟的经验是否还会适用于这一世的十年后,说得多了,反而不是提示而是桎梏。
毕竟,你的敌人,也不是一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稻草人,任何一丝一毫的更改,都有可能导向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这时候,便是“尽信书,不如无书”,需要他们自己的判断力了。
故而,武宗皇帝强逼着他们三个人必须一字不差地记下来的,则是呼和韩手下那赫赫有名的八员悍将。
战争的时间可能会变,地点也许会变,具体的战略战术战役也会随着具体情况而更改,但这八个人,总不大可能,在短短十年内,再投胎托生成旁的吧
而在自西北回来、韩家之乱平息后,郇瑾与允僖耗费了大半精力汲汲所求的,便是武宗皇帝当时留下的那八字箴言“能策便策,不策杀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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