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今天过得异常不顺。
黄海琦被押解入洛后,对所有罪状供认不讳,但却咬死是一人所为,坚决不愿把背后靠着的威毅伯府和谢家给供出分毫,谢家也就罢了,只是有几个不肖子弟与此事牵扯深些,华郡谢氏盘根复杂,大树难拔,成帝也没想着靠此事就能一下子把他们家给完全拉下来,只是威毅伯府,靠着黄海琦给的孝敬,卖官鬻爵、私贩盐铁、五毒俱全的威毅伯府......如若这次叫柳家逃了个清净,可就真是枉费了成帝那番布局的心思了。
审问的进程一时胶着,成帝心里窝着火,就与虞宁侯傅从楦在谨身殿里多喝了几杯,成帝酒量浅,傅从楦却是个千杯不醉的,不论喝多少都不露声色,成帝心头烦闷,又有傅从楦在旁边比着,不知不觉就喝的多了些,待他反应过来停杯时,已经浑身都不舒服了。
眉头紧锁地去永寿宫想找钟情,结果半道上还碰上了特意守株待兔等着“偶遇”的崔美人,若不是念着崔氏往日里安安分分、从不生事端,一向是个温懦怯弱的豆腐性子,成帝当时就要发飙了,耐着十成十的性子听完了崔氏结结巴巴的求情,成帝脑子里却根本连尚宝寺里究竟有没有一个姓崔的少卿都想不起来了,待沉着脸打发走了崔氏到了永寿宫,成帝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酒气,洁癖成性的他根本难以忍受自己身上的气味,匆匆与钟情打了个照面,就跑到颐尚殿的汤池里把自己整个泡了起来。
活脱脱是打算把自己煮,当然也可能是腌,入味了再出来......
可惜计划是美好的,现实是惨淡的。喝酒喝上头的成帝只泡了一小会儿颐尚殿里的汤池,就觉得头脑昏昏、气血翻涌,全身上下更是难受了,成帝不悦地从汤池里起来,正要去披寝衣,侧边小门的厚帘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什么人?”
成帝自然听得出那脚步声绝不是钟情的,顿时沉下脸来,冷冷问了。
门帘外的女子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自己轻手轻脚的还是被发现了,犹豫了一下,站在门帘外开口道:“奴婢念茶,是钟妃娘娘身边贴身服侍的,娘娘让奴婢来服侍陛下洗漱。”
成帝微微皱眉,他一向不喜欢生人近身,这毛病钟情是门清的,没道理会突然叫了个生人来,成帝正是酒后昏沉的时候,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其中的蹊跷,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不悦地皱了皱眉,冷冷道:“不必进来,把东西放外边就是,你家娘娘呢?”
“是。”门帘外的女子顿了片刻,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跪在外间不出声了。
“钟妃呢?”成帝的问题等了一会儿也没得到回答,顿时不悦地扬声又问了一遍,就在成帝仓促穿了寝衣要转过屏风出去寻人时,门帘外的宫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掀起门帘进来了。
成帝大为不悦,正要开口呵斥她出去,那宫女却一把跪到在地,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仰视着成帝,语速飞快道,“娘娘嘱咐奴婢,嘱咐奴婢来服侍陛下......”
后边的半句话断在了成帝自她开口起就猛地阴沉下来的眸子里,念茶甚至有种错觉,若是她再继续说下去,对面的男人甚至会毫不犹豫地掐死她。
念茶被成帝眼神里的冰冷怒意吓得全身发抖,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身子一软,整个瘫在了地上。
成帝面无表情站在那里,良久都没有说得出一句话来。
念茶在心下暗恨,她知道自己这次鲁莽了,挑错时机,反而要弄巧成拙了。
不过还好,念茶想,自己终究是钟妃亲口应下的“新人”,今日也是在钟妃的暗示下进来“伺候”皇上的,若说心急,也不是自己心急,而是钟妃娘娘算错了时机......
念茶想,钟妃历来是个御下宽厚的,自己也毕竟在永寿宫里服侍她这么些年了,换了别人,未必能比得上自己的忠心,想来钟妃一时半刻的,也不至于会立马舍了自己出去,多半会为自己在皇上面前周旋一二的......当务之急,念茶想,是该亡羊补牢,揪住这次机会,尽力给皇上留个更好的印象才是。
皇上这样的天之骄子,倘若能得了他的眼,再为他生下一儿半女来,纵是日后为此吃点钟妃的排头,受些各宫娘娘们的怨气,也是值得的......
念茶在心里如此这般地思量了一番,鼓起勇气来,顶着成帝的冰冷视线,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半张莹莹小脸,含羞带怯道:“念茶自知不过蒲柳之姿,不敢妄图得到陛下的怜惜......念茶也是,奉了娘娘的命而来的。”
念茶想,自己不过是一个碍于主子之命、卑卑怯怯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无根浮萍,这般可怜的女子,纵然是皇上不爱,也该有几分怜惜的。
更何况,男人都是贪花爱色的。
念茶想,论容貌,自己比起钟妃娘娘,自然是远远不及,可满汉全席有满汉全席好,清粥小菜也是有清粥小菜的妙啊。
念茶对自己的身段外貌,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再说,那位顶顶有名的陆家姑娘陆沉珺,念茶也是见过的,在她看来,也不过尔尔......可见当今圣上,也并不是一个单以容貌论高低的男人。
都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如今掌灯时分,在颐尚殿算不得明亮的烛火下,念茶微微抬起的半张小脸显得格外的楚楚可怜,三分怯三分羞三分艳里,还掺着一分难得的凄凄怯怯。
仿佛一个孤苦无依又被逼入绝路的娇娇幼女,茫然无助里,带着一分天真的诱色。
成帝神色莫测地看着念茶,一言不发。
念茶忍不住偷偷抬眼,一下又一下地小心觑着上方龙章凤姿、气度卓绝的成帝,慢慢的,就移不开眼了。
而就在念茶兀自脸红心热、目眩神迷的时候,成帝骤然出手,狠狠一掌,直接拍在了最近的红檀木雕福禄围屏上,砰地一声,伴随着念茶惊惧而起的尖叫,围屏重重倒在地上,木星飞溅。
钟情就是在此时,端着一碗醒酒汤,掀过帘子,盈盈地立在了门口。
怒到了极致,成帝反而不气却笑,目光冰寒地盯着钟情,一字一顿地开口问道:“宝儿......你叫她来,服侍朕?”
这不是成帝第一次叫钟情“宝儿”,甚至不是成帝第一次在床笫之外的地方叫钟情“宝儿”。
但却是成帝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叫钟情“宝儿”。
冷漠里,带着丝丝的残忍。
钟情顿了一顿,缓了缓,扭头把自己手中的醒酒汤递给了身后跟过来的抱琴。
然后木着一张脸,走到瘫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念茶面前,弯下腰来,冷冷地对上念茶惊惧的双眼,缓缓地笑了一下,问她:“害怕么?”
念茶早已经吓疯了,谁人能想到,看上去光风霁月斯斯文文的成帝一伸手,能把那要好几个大太监合抱才抬得起来的红檀木雕福禄围屏一下子击碎推倒......
念茶甚至有种预感,倒在成帝掌下的,本可能不是那围屏,而是她自己......
念茶对这个猜想感到不寒而栗,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她,见到钟情的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从地上哭着蹭过去,抱住钟情的大腿就高声哭嚎了起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娘娘救我,娘娘救我......”
成帝阴着脸站在后边没有作声。
钟情抓住念茶的手,然后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下来,微微笑着,轻轻地叹息道:“本宫还以为,你做这种事的时候,就已经不怕死了呢......原来,还是怕的啊。”
念茶震惊地仰头看着钟情,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会错意了,竟然就这么被钟妃翻脸不认人地就丢出去了,极力求生的她,下意识地想尽力撇清自己,望着钟情尖利地高声喊道:“是娘娘叫奴婢来的,明明是娘娘叫奴婢来的......是娘娘叫奴婢来的啊!”
钟情扬起手,毫不犹豫地给了念茶一巴掌,这一巴掌,可是比当日打柳氏狠多了。
钟情想,柳丽容与自己不合,彼此的立场问题还当算是占了一半,可是念茶......这世上怎么有人,这么的狼心狗肺,不知好歹呢!
念茶被钟情一巴掌打得倒在地上几乎要晕死过去,钟情冷冷地看着念茶难以置信的脸,一字一顿地问她:“本宫叫你进来给陛下送皂膏巾帕......本宫可叫你,爬陛下的床了?”
这个问题,钟情足足憋了两辈子,总算是问出口了。
上辈子,也是这么着的一个夜晚,成帝喝多了过来,不过不是今天,算下来,要比今日晚个一年半载的,也是钟情在起身去小厨房给成帝亲自煮醒酒汤的时候,念茶偷偷溜进了颐尚殿,不过那一次,钟情走到半道忘了东西折回来,念茶还未见得醉酒的成帝,先迎头撞见了钟情,吓得面色惨白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钟情当时就明白了她打的盘算,心里很是不舒服,却也不想拿这些污糟事儿扰了成帝烦心,于是只三言两语打发了念茶,当面却没有发作什么。
至此之后,钟情心里既存了芥蒂,自然而然就疏远了念茶,只是她到底念着好些年的主仆情分,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只想着以自己冷落的态度,也该念茶吃个教训、好自为之了。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念茶不仅毫无悔过之心,反而将自己没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原因归咎于钟情的横加干扰,表面上默不作声低头干事,背地里却屡次向着旁人编排钟情,说钟妃娘娘实在恶毒善妒,不过因成帝多看了自己两眼,就平白遭了钟妃的嫉恨,屡屡给自己穿小鞋,叫自己再无了出头之路。
大概是谎话说了一千遍,就自己给自己洗脑那是实话了,也许是在念茶看来,事实就根本是她自己所说的那般,总之,在永寿宫里不被待见、饱受排挤的念茶,春闺寂寞之下,竟然与大皇子允康的伴读、荣国公家的老大,楚阳勾搭在了一起。
后来事败,念茶反咬一口,说与人私通、秽/乱宫闱的是钟妃与大皇子,而自己与荣国公家的大公子,不过是二人的□□,障眼法,替罪羊罢了。
可怜当时的大皇子,也才不过十二、三岁而已。
钟情只觉得愤怒又可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不知好歹、恶毒恶心到这种地步,又能编造出这般滑天下之大稽的谎言来,婉贵妃听后,却是直接叫人当庭杖杀了念茶。
足足三百杖,人都死了,杖都没停,最后留下来的,不过是一团模糊的血肉。
那也是成帝为数不多的与钟情怄气,虽然他并不明说,可钟情知道,他心里是极不痛快的。
即便念茶说的是个那般可笑的无稽之言。
钟情往日里讨好成帝,无外乎“百依百顺、予取予求”这八个字,可说到底,钟情自己也明白,她能哄得好成帝,归根结底,不过是成帝愿意被她这样哄好罢了。
念茶的死,钟情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毕竟后来还听了念茶同屋小宫女复述的自己平日从念茶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钟情觉得既愤怒又无稽,对于念茶的死,说不上痛快,但也并绝不觉得惋惜。
可念茶死前的那一番胡说八道,却是叫不少人心里都堵了很久。
重来一世,钟情终于有时间、赶得及亲口对着念茶问出那一句话:“你自来我永寿宫来,数年间,本宫自认待下宽厚,从不曾苛待过你......你却为何,如此的狼心狗肺,不知好歹!”
钟情话到恨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起脸,竭力抑制住自己胸口汹涌的情绪——虽然自认早已对念茶毫无期待、认清了对方白眼狼的本质,但真走到今天这一步,钟情心里还是愤恨交加,又生气又委屈。
钟情心想,我这般待你们,平日里和颜悦色,从不打骂,满宫上下,再难找到一个似我这般好脾性的主儿了,你整日里想的,却是如何背着我爬上陛下的床?
——纵然是那寻常人家的妻妾争宠,姨太太房里的丫鬟想往上爬,那也得先得主子开了口的允吧!这前后两辈子,我从头到尾,可都从没明确地应许过你半句话!你但凡心里当真有把我看作主子半分,就不该做出这般寡廉鲜耻的事情来吧!
怕是这念茶从头至尾,就只是把我当往上爬的踏板吧!
钟情越想越气,气得浑身发抖,一时恼火得只想摔了东西才解恨。
成帝看着看着,心头的郁气反而散了个七七八八,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主动抱住钟情,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用哄小孩子一般的温和语气缓缓劝慰道:“罢了,不过是一个背主爬床的奴才,不值当这样生气......乖,不气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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