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小说:与兄书 作者:布丁琉璃
    今夜不眠的, 不止谢宝真一人。

    丑正, 夜色清寒, 枝头桃花凝露, 折射着清冷的月光。

    守门的护卫已然累了,裹着毯子靠在门后的竹椅上瞌睡, 谢霁穿着一身几乎可以和夜色融为一体的暗色武袍,从翠微园逾墙而出, 稳稳落在后街之中。

    月色有了片刻的阴翳,护卫揉了揉眼睛, 看了眼悄寂无人的四周, 砸吧嘴, 换个姿势继续睡去。

    有巡视的脚步声靠近,谢霁悄然躲在墙角的阴影处, 待巡视的护卫离开,他拐了个弯向东行去。

    空荡的街道, 唯有残灯冷月相伴,堆着青砖和货架的僻静胡同口,关北已经等候在那。

    “公子”关北蒙着三角面巾,桃花眼微微一弯,朝隐入阴暗中的谢霁道, “放出的飞鸽久久不曾有回应,我还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呢。”

    谢霁抱臂靠墙, 冷淡沙哑道“那些鸽子, 我杀了。”

    看来, 这位主子今夜心情不好。

    得出这个结论的关北说话越发小心,讪笑道“杀了便杀了,你开心就好。”

    “鸽子太醒目,容易被谢家人察觉。”

    “公子说得是,那以后还是以飞镖送信。若是被谢府察觉,恐坏了公子计划。”

    谢霁微不可察地一皱眉,道“不让谢府察觉,并非怕坏计划,而是”

    而是怕谢乾和宝儿失望。

    他披着一张伪善的人皮,内心却依旧肮脏阴暗,终究没能在谢家人的熏陶下长成一个正直良善之人。这是他心中唯一的一丝愧念。

    谢霁眼中有疲倦的血丝,也不知多久没有好生睡过觉了,一身暗色的袍子更衬得他面沉如霜,是与往日翩翩白衣截然不同的气质

    这才是关北最熟悉的平城谢霁。

    见谢霁久久没有下文,关北试探道“公子深夜唤我来,是有何吩咐”

    谢霁道“叫手下之人换个干净的身份,以免让宫里那位查到老底。”

    闻言,关北眼睛一眯,颇有些大战在即的兴奋,领命道“懂了。那,属下这就去安排”

    “等等。”谢霁唤住他,而后在关北诧异的目光中哑声道,“有酒吗”

    谢霁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从十二岁开始,他便睡眠极差,毕竟梦里总是鲜血与仇恨居多。他常常整夜睡不着觉,又或者半夜从噩梦中惊醒,睁眼静坐直到天亮后来再长大些,他学会了喝酒,七分醉意留三分清醒,能让人稍稍安然地睡上片刻。

    来谢府后日子好过了许多,黑夜也不似儿时那般漫长可怖,他便戒了酒,努力维持着温柔纯良小可怜的假象,已经两年多不曾碰过烈酒了。

    可是今夜,他满脑满心都回荡着谢宝真那声单纯到近乎残忍的九哥,求而不得,一念成魔。

    内心的执念蔓延,不惜涌起最卑鄙的念头,疯狂地催促他将谢宝真据为己有,哪怕遍体鳞伤,哪怕万劫不复若不借酒浇愁,他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伤害谢宝真的事儿来。

    那是他珍藏在心底的光,是他唯一的善念,他怎么忍心伤害她

    他的过往比背上的伤痕更加可怖不堪,所以有些事不能由他先说出口。他必须,把选择权交到宝儿手里,生与死、爱与恨,都交予她裁决

    然而喝了一夜的酒,也没能换来片刻的安眠。

    早晨天色熹微,谢霁赤着疤痕深浅的上身,以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洗去了身上的酒气,也稍稍压下心中难平的思绪。重新一件件穿好干净素白的衣裳,他依旧是她最完美温柔的九哥。

    早膳前布菜,谢宝真忍不住瞥了身边席位的谢霁几眼,每一次看他,心跳皆是莫名加快。

    九哥还是原来的九哥,但谢宝真经历昨夜一梦,心境已和以往大不相同,看谢霁的眼光角度自然也和以往不同。以前只是觉得九哥温和好看,而现今,她心中已多了个恶劣的念头

    她想独占九哥,让这份温和好看独属于她一人所有。

    这样的念头让她觉得羞愧难安,却又止不住遐想,整个早晨都处于浑浑噩噩的失神之中。

    但是谢霁的精神似乎不太好,眼底有一圈不甚明显的暗青色,更衬得垂下眼睑的模样深邃幽寂。

    用过膳,谢霁照例要去前庭学射艺,谢宝真像条小尾巴似的远远跟着,可惜才刚进回廊就被察觉了。

    红色的廊柱与雕栏旁的几丛翠竹交相辉映,谢霁停了脚步,闭目整理好神色,方回首望着试图将自己藏在柱子后的谢宝真,复杂道“宝儿有事”

    谢宝真无处可躲,只好从红漆柱子后探出脑袋。半晌,她抠着手指走上前来,犹豫了一会儿,方仰首看着他道“九哥,你昨晚没睡好么”

    她眼里盛着显而易见的担忧,谢霁心弦一动,压下的偏执似有复燃之兆。

    明知道谢宝真最讨厌欺骗,他还是垂下眼撒了谎,沙哑道“我睡得很好。”

    谢宝真低低噢了声,明明满腹情思,却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若是九哥知道她喜欢他,会不会被吓到会不会讨厌她

    “还想说什么”谢霁打断她内心的纠结。

    谢宝真看到了谢霁一如既往平静的眸子,漂亮虚无,不曾有一丝波澜。涌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回腹中,踟蹰许久,她终是以最委婉保险的方式询问道“九哥,你能不能”

    谢霁微微侧首,耐心且安静地等着她的下半句。

    “你能不能不要定亲”最后几个字,已是细如蚊蚋。

    可谢霁听见了,听得很清楚。他静静站着,看着面前已长大成人的妙曼少女,眸色晦暗深沉道“为何”

    又问“不喜欢她”

    “也并非针对她一人。”谢宝真深吸一口气,不自在地绕着手指道,“谁与你定亲,我都不愿意。”

    沉默片刻,谢霁道“好。”

    “啊”谢宝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呆呆道,“九哥方才说什么”

    “我说,好。”谢霁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他深深地望着她,仿若要望进她灵魂深处似的,轻声道,“宝儿不喜欢的事,我不去做。”

    一句话仿若云开见日,春回大地,谢宝真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里,眼里的笑也明媚起来,连忙道“那就这般说定了,我让阿爹去给你回绝”

    说罢,她生怕谢霁反悔似的,转身朝谢乾的书房跑去。

    跑了十来步远,她想起什么事般又折回来,气喘吁吁地与谢霁面前站定,懊恼道“对了,险些忘了告诉你,明日我就要进宫演习春祭祝神事宜啦,吃住都在宫里”

    谢霁问“去多久”

    谢宝真道“七八日,直到春祭结束为止。”

    两人相识这些年,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似乎还从未分离过,何况外男非诏不得随意入宫,这意味着他们在春祭结束前都无法见面。

    不过得了谢霁不定亲的承诺,谢宝真还是高兴大过失落,扬声问“九哥,你会来观看花车游街的祭典么”

    有她在,谢霁岂能不来

    没有犹疑,他颔首道“会。”

    “那你要站在显眼的位置,最好是朱雀桥下,我将花枝抛给你可好”

    “好。”

    “还有还有,祭典约莫亥时结束,亥时三刻,你在铜锣街近皇城的第一个胡同口等我。”

    “为何”

    “是秘密。”谢宝真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眼里的兴奋怎么也藏不住,叮嘱道,“记住,亥时三刻铜锣街第一个胡同口,你一定要来”

    虽然不明白那样做有何意义,但见她开心,谢霁也淡淡地扬起嘴角,颔首道“好。”

    那一笑如春风拂过皑皑白雪,一扫阴霾。谢宝真心中酥麻,不知为何竟不敢多看一眼,唯恐失态露了底。

    她目光游移了一会儿,抿了抿唇珠,轻软的嗓音带着笑意,道“那,春祭见”说罢,她低头跑开了。

    谢霁望着她小鹿般的背影,只觉心中所有伤痛皆被熨平。

    至少在这一瞬,他真心觉得只要能护她笑靥永不凋零,就算自己那份卑劣的情思深埋心底、永不见光,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日清晨,宫中便派了女官接谢宝真入宫做最后的准备。

    从家里出发时天还未亮,谢宝真匆匆收拾好物件便踏上了入宫的马车,甚至还未来得及与谢霁告别。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天色熹微中,有一少年从后街抄近道,远远跟了她的马车一路,直到临近宫门不能再前行,他才驻足墙外拐角,于冉冉升起的日光中目送红裙鲜妍的少女入宫。

    最后几日的练习,谢宝真除了熟悉春祭曲目和动作走位外,还需和东风君、谷神、雨神三位春神一同完成流程演练。

    今年与她配合扮演东风君的是一位英姿飒爽的红袍小将,墨发高束,长身纤腰,气质颇为干练洒脱。

    一开始谢宝真还感到奇怪,不知谁家少年生得这般白皙俊秀,后来无意间和七公主元霈提及,元霈只笑道“亏你自恃眼光毒辣,怎的看不出来今年的东风君是位女娇娥”

    谢宝真啊了声,惊异道“往年扮演东风君的,不都是从青年才俊的武将中选么”

    元霈道“她是个例外。今年扮演东风君的是信阳侯宁漱,我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女侯爷,你不曾见过,难怪不认得她。”

    闻言,谢宝真了然。

    她听过宁漱宁三娘的名号,知道她满门忠烈皆为国战死,家中无一男丁幸存,先帝为表抚恤,便破例让宁家唯一的女儿承了爵位。虽说是个虚衔,但宁漱善舞双剑,武艺并不比男儿差,京中上下皆敬佩她一声“信阳侯”。

    “宝真,你有没有发现,你那病美人似的琴师六哥,总是不经意间将眼神落在信阳侯身上”元霈笑吟吟问,仿佛自己发现了什么绝密一般。

    “有么”谢宝真没有留意那么多,只托腮望着元霈,意兴阑珊道,“你瞧见啦”

    “自然瞧见了。不仅如此,我还瞧见你总是发呆出神,似有思春之兆”说罢,元霈扑过来黏在谢宝真身上,打趣道,“快说说是谁家少年郎,夺走了我们宝真的一片芳心”

    “哪、哪有”谢宝真避之不及,捂着发烫的脸目光躲闪道,“我只是在想,春祭快些到来就好了”

    元霈不信,狐疑地看着她道“当真只是如此”

    谢宝真点头如啄米,却没忍住抿着唇偷笑。

    春祭快些到来,她便能见到九哥了。

    不知他看到那般精心准备的惊喜后,会是怎样的神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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