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小说:与兄书 作者:布丁琉璃
    昨天, 谢宝真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英国公府的,心中飘飘然仿佛做梦一般。

    她记得九哥说过,这两年会尽量避免与她私下接触, 她还以为十八岁之前都见不到九哥了。可昨日于街上, 谢霁披着二月初的暖阳缓步踱来,眸色清冷,气势逼人,脱胎换骨般有着上位者睥睨尘世的傲气。

    旁人只知道他在与淮阴侯世子搭话,却不知桌下牵着的是谢宝真的手

    不能再想了

    水榭中, 谢宝真抬手覆在发烫的面颊上降温,清澈的眸中依旧有甜蜜的笑意荡开。

    “郡主”身后蓦地传来一个清澈的男音。

    谢宝真回神,收敛好多余的神色回头一看, 来的人正是淮阴侯世子傅西朝。

    如今朝堂局势变化,淮阴侯一家决定在洛阳别院中长住, 诸多事宜商议, 淮阴侯不便露面,大多是淮阴侯夫人和傅西朝代为走动。

    “世子”谢宝真起身道, “你不在前厅, 怎么到这儿来了”

    大概是自觉失礼,傅西朝面色微红, 拱手道“令堂让白芍姑娘带我于府中四处转转, 却不曾想郡主也在这儿, 冒昧来此, 失礼了”

    说罢, 他又朝侍婢白芍一拱手,“有劳白芍姑娘”

    见傅西朝有板有眼的像是个老学究,甚是好玩,白芍没忍住露了笑意,傅西朝的脸更红了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白芍,你先去外头候着罢。”谢宝真道,又朝傅西朝扬扬下巴,“你坐呀”

    傅西朝道了声多谢,撩袍在谢宝真对面坐下。

    谢宝真给他倒了杯茶,傅西朝还未坐稳,又腾地起身,双手接过茶盏恭敬道“多谢郡主”

    傅西朝自幼酷爱圣贤之道,加之家教甚严,慢慢的便养成了这个老气横秋又腼腆害羞的性子。谢宝真并不觉得他这般行径可笑,至少比那什么吴相家的二公子、秦尚书家的伪君子要好太多。

    谢宝真道“自从得知我已有心上人后,你每次见我都要保持礼貌的距离,唯恐逾矩僭越。今日却主动同我搭话,想必是有话要对我说”

    被猜中了来意,傅西朝显得有些局促。

    谢宝真摆摆手示意他随意些,“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我不喜欢猜来猜去的。”

    “既是如此,那我便直言了。”傅西朝捏紧五指,思索了一番措辞,方低声道,“郡主要当心祁王。”

    “嗯”谢宝真一口茶险些呛着,心道莫不是那日在糖水铺子,傅西朝看见了什么

    想到此,谢宝真眼神飘忽,故作镇定道“世子何出此言”

    傅西朝正色道“傅某自知才疏学浅,与那祁王也只是在宫宴中见过一次而已,不曾有丝毫交集,自问没有什么能让祁王看得上的长处,可那日街上偶遇,他不顾一切上前与我攀谈,这是为何”

    谢宝真清了清嗓子道“唔,为何”

    “我思虑许久,大胆揣测,祁王兴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的意图是在于谢家,或者是郡主您。”

    怕谢宝真不信,傅西朝正襟危坐,解释道,“祁王掌管刑部,奉陛下之命网罗天下罪名,先后拔除了吏部孙家、户部秦家、信阳侯宁家在朝中的势力,如今唯有谢家还屹立朝堂,皇上不可能不忌惮。我猜想祁王此番靠近,兴许是试探,想对谢家别有图谋。”

    “”谢宝真无言许久,方道,“世子大概不知,祁王殿下曾寄养谢府多年,断不会做出这般忘恩负义之事。”

    傅西朝道“这段往事我略有耳闻,亦知祁王自离了英国公府成为天子新宠后,便与谢家彻底断了往来,一点也不曾念及英国公的养育之情。若是有情有义,又怎会做出这般冷血背信之事”

    “他不是这样的人世子多虑了。”谢宝真容不得别人说谢霁半点不好,哪怕这个人是善意提醒。

    见谢宝真语气笃定,傅西朝一怔,眼中忧虑不减,勉强笑道“或许,真是我想多了。但郡主还是要小心,祁王对英国公府了如指掌,想亲上加亲蓄意联姻,也未可知。”

    这一点倒是猜中了。

    谢宝真反问“联姻不好么”

    傅西朝被她这句话惊到。

    他抬眼揣摩谢宝真的面色,拿捏不准她这番话是玩笑还是认真,只讷讷道,“祁王心思城府深不可测,而郡主天真无邪,不是他的对手非是傅某爱嚼舌根,而是祁王声名狼藉,实非良配。”

    谢宝真心中一沉。

    她不是责怪傅西朝说的话不中听,只是难免联想许多连谦逊有礼的傅西朝都对谢霁如此评论,那其他人还不知道会如何谩骂诋毁呢

    心中一疼,她蹙起眉,低声问“祁王真这么坏么”

    “这”傅西朝道,“具体如何,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算是褒贬不一罢。不过天子收权之事,的确是倚仗祁王狠辣无情的手段,孙、秦、宁三家失势,也确然是折损在祁王的刑部手中。为此,皇后娘娘甚是不喜他,前朝后宫俱有波涛暗涌。”

    “我知道了。”谢宝真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盏。她去扬州一年,竟不知道洛阳发生了这么多事。

    “不管祁王图谋为何,总之,万望郡主当心。”傅西朝叹道,“如若万一,英国公府与祁王府有了利益冲突,郡主自然就知道祁王的可怕之处了。”

    “自小我爹就告诉我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永远不要从流言去了解一个人。不过,还是要谢谢世子的提醒。”谢宝真淡淡一笑,起身道,“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世子请随意。”

    虽然心中有些许难受,谢宝真的眼神依旧清澈通透,没有丁点儿的厌恶或是恐惧。

    她与九哥相识多年,又怎能因见面不过几次的外人说了几句话,就对他心生嫌隙呢

    她相信九哥,也相信自己的心。

    过了半个月,一向太平的英国公府突闻噩耗。

    谢澜犯事了。

    为此,谢乾愁得一夜未睡,第二天便匆匆召集了在洛阳的所有谢家子弟,大厅内一派凝重。

    “信阳侯府被抄没后,众人为求自保皆与宁三娘断了来往,唯有阿澜仍与她私交如故。宁三娘出事前曾委托阿澜造一把长刀,前些日子刀造好了,阿澜亲自给宁三娘送去,结果就被有心之人拿来大做文章。”

    谢临风连官袍都未来得及脱去,便将搜集来的情报一一道来,“在这个时候前去送刀,往小了说是结党营私之嫌,往大了说,扣上一顶谋逆的帽子也未可知。”

    “老六如今在哪”谢乾问道。

    “刑部大牢候审。”谢淳风回答。

    “刑部里是谢霁的人。”说话的是老四谢弘,与老六谢澜乃是一母同胞,面上的焦急比旁人更甚,提议道,“叔父可否能请祁王出面保下阿澜叔父于祁王有养育之恩,您出马,事情兴许还有一线转机。”

    “不妥。”谢临风道,“父亲若着急出面,反而显得我们谢府心虚,坐实了阿澜的罪名。”

    谢乾眉头紧蹙,思忖道“老六与宁三娘的私交本是一件小事,如今闹得这般地步,必定有人在推波助澜。”

    “父亲是说”

    “怕是皇上的意思。”

    谢乾长叹一声,“一朝天子一朝臣啊朝中权臣一个接着一个倒台,唯独谢家屹立不倒,树大招风,老六只是个突破谢家的罢了谢霁是皇上的人,即便他有心维护老六,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毕竟,谁会舍得牺牲自己郡王的身份和前途,去拼死维护一个小小的兵部编外呢

    “谢家上下一心,阿澜的冤屈便是我等的冤屈,总不能坐视不管罢”谢弘的声音已有些哽塞。

    “先探探风向如何。实在不行,我便舍了这一张老脸去求皇上,用军权换回老六一命。”谢乾沉沉道,“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也该服老了”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谢宝真已然不忍听下去了。

    她出生时,谢家就站在了荣耀的顶峰,有天子的倚仗和朝臣的尊敬,像这般深陷牢狱之灾还是头一回。

    六哥通晓兵器营造之术,且对自己极好,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六哥遭人陷害

    思来想去,谢宝真一咬牙,打算悄悄去一趟祁王府打探口风。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特意换了身低调的衣裳,且没有坐谢府的马车,而是步行三刻钟前去。

    谁知天公不作美,走到一半下起了飘雨,谢宝真出来匆忙并未带伞,小跑着赶到祁王府时,鬓发和外衣都被雨水洇湿了,显得颇为狼狈。

    祁王府门前没有停轿子或马车,说明王府今日并没有其他客人在场,谢宝真松了口气。

    她上前同府兵自报了姓名,不多时,一侍婢打扮的女子举着伞跑来,见到谢宝真先是一番大笑,欣喜道“宝真,果真是你”

    这声音熟悉,谢宝真猛地转身,而后眼睛一亮“沈姐姐”

    这名祁王府的侍婢,赫然就是她在扬州的好友沈莘

    “你怎么来洛阳啦”见到沈莘的笑颜,谢宝真沉重的心情总算轻松了些许。

    “还不是多亏了你的美言,我家主子才大发慈悲把我召来洛阳做了亲卫。”说着,沈莘举袖擦了擦谢宝真被雨水打湿的额发和鬓角,问道,“你跑出来淋雨作甚湿成这样,当心风寒”

    “没事,只是打湿了一点外衣。”谢宝真掸了掸身上的雨水,朝府中庭院张望了一眼,细声问道,“我我有急事找九哥,他在吗”

    “他有客。”沈莘道,“你别站在门口吹风啊,先随我到偏厅去避避雨。”

    谢宝真眸中闪过一丝失望,不想让外人知道她私下来见谢霁,便推辞道“不必啦沈姐姐,他既是有客,我明日再来好了。”

    “哎,你不能就这样湿着衣裳回去啊进来罢,我给你擦擦,耽误不了多少时间。”说着,沈莘拉着谢宝真的手就朝府中走去。

    谢宝真拗不过沈莘,只好跟着她进了祁王府。

    祁王府很大,也很冷清,阳春三月,府中竟是一株花也没有,四处耸立着灰青色高墙,只有几丛竹子、几棵松柏点缀其中。

    “这把伞,还是你离开扬州时送我的呢”沈莘将伞倾斜,分了谢宝真一半,笑着说。

    回忆当初,谢宝真也笑了,轻声问道“沈姐姐,你为何做侍婢打扮呀”

    沈莘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着边际,信口胡诌道“主子说府上没有女人,总需要个端茶送水的丫头,恰巧你姐姐我貌美如花,于是就被选中了”

    正闲聊着,中庭廊下迎面走来两人,正是谢霁和吴相国。

    谢宝真停了脚步,心中一紧,下意识要回避,可祁王府空荡无比,连座藏身的假山都没有,实在不知道该往哪儿回躲。

    她四下张望一眼,正犹豫间,谢霁和吴相国已看见了她。

    “这不是永乐郡主么怎的这般打扮”吴相国挺着大大的宰相肚,眯着眼,别有深意道,“祁王殿下这儿真是热闹,怎的连郡主这般深闺小姐也会来造访”

    吴家老二吴蔚曾向谢宝真追求示好,却多次遭拒,甚至还被人用麻布袋蒙头莫名其妙揍了一顿为此事,吴相国觉得拂了面子,迁怒于谢家,加之谢家如今有难,他说话便不似从前那般恭敬。

    谢宝真听出了吴相国言语间的奚落,便轻轻一笑“怎的,吴相国来此,也是为避雨”

    雨水从她鬓发间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抹深色的湿痕,她的眼睛也像是浸透了雨水般湿润漂亮。

    谢霁望着她洇湿的外衣和发丝,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沙哑开口道“永乐郡主是本王的妹妹,妹妹看望兄长,自是理所当然的。”

    “殿下重情重义,老夫佩服。”吴相国打量谢宝真一眼,呵呵笑道,“只怕郡主此番并不仅仅是避雨叙旧,而是为谢澜一案而来罢”

    来意被人当面戳破,谢宝真睫毛一颤。

    视线落在少女绞紧的手指上,谢霁眉毛皱得更紧些,眸子里像是凝了一层寒霜。

    他望向沈莘,公事公办般道“带郡主下去换身干爽的衣物。”

    “是。”沈莘僵硬生疏地福了个礼,朝谢宝真使了个眼色。

    现在不是谈话的好时机,谢宝真压下心中情绪,不同吴老狐狸计较,只朝谢霁一福礼道“多谢九祁王。”

    走了四五步,又听见谢霁的嗓音漠然传来“谢澜之事绝无转机,不管何人来求,都是这个结果。”

    吴相国哈哈大笑“祁王大义灭亲,可敬可敬啊”

    谢宝真脚步一顿,咬了咬牙,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前行,娇弱的背影依旧优雅挺直,不愿流露出丝毫狼狈破绽。

    送走吴相国那只老狐狸,谢霁转身回府,每走一步目光就阴沉一分,沉沉唤道“关北”

    “属下在。”关北从檐上飞下,稳稳落在谢霁面前,抱拳道,“殿下有何吩咐”

    “三日之内,揪出相国府的狐狸尾巴。”谢霁指腹摩挲,回想起谢宝真发梢滴水、抿着唇受委屈的模样,他眸中的霜雪更浓,冷冷道,“还有,谢澜的事我不方便出面。我记得,督察院御史张素的儿子在刑部留有案底”

    关北道“不错,前些日子他还打算求您出面救他儿子一命。不过,您当时没有见他。”

    “张素在朝中颇有些威望,你去告诉他,若想他儿子销罪活命,便想法子保下谢澜。别的不必多说,他知道该怎么做。”

    “是”

    安排好这一切,谢霁整理好神色,朝偏厅走去。

    沈莘抱了一身干爽的新衣过来,让谢宝真换上。

    翠襦红裙,用的是最好的料子,不大不小、不长不短刚刚好,就像是为谢宝真量身定做。

    不知想到什么,谢宝真系腰带的动作慢了下来,垂下眼出神,似有心事。

    “方才公子那般,是故意说给旁人听的,你别伤心。”沈莘以为她在为谢霁的话伤神,便安慰道。

    “我知道。”谢宝真点点头,将腰带系好,抚了抚簇新的衣料道,“我只是觉得今日不该来这,平白给他添了麻烦。”

    “你说什么胡话呢”沈莘笑道,“你不曾见过他在平城的样子,所以大概不知道,他可以为你改变到什么地步。”

    谢宝真只是摇头,“这不一样的,他对我好,并不意味着我可以肆无忌惮地麻烦他。若是知道会碰见吴相国,我说什么都不会进门了。”

    说罢,她起身道“我该走了。”

    沈莘诧异“不等会儿么公子马上就有空闲了”

    谢宝真坚持道“不必了。若是回去晚了,爹娘会起疑。”

    见她态度坚决,沈莘只好道“好罢,我安排马车送你回去。”

    谢宝真犹豫,沈莘失笑道“放心罢,这事我比你有经验。不用祁王府的马车送你,不会让人起疑的。”

    沈莘专门寻了辆普通的民用马车,将谢宝真从侧门送出。

    刚拍拍手回府,便见谢霁步履匆忙地过来,也没打伞,顶着一身水雾问道“她人呢”

    沈莘一愣,下意识指了指侧门的方向,讪笑道“她着急回家,我便让人送她呃,马车才刚走,此时约莫还未出二十丈远。”

    谢霁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出了祁王府侧门,顺着车辙印追去。

    谢宝真坐在马车中,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帘缝外倒退的青砖黛瓦出神。

    谁知还未出祁王府街口,马车便倏地停了下来。

    谢宝真稳住因惯性前倾的身子,问道“怎的停了”

    话未落音,马车车帘掀开,露出了谢霁带着雨雾的、潮湿冷峻的眉眼。

    谢宝真瞪大眼,微微张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谢霁大概是一路跑来追上马车的,胸膛起伏,呼吸略微急促紊乱。他看了谢宝真许久,眸中盛着明显的担忧和小心翼翼,喘着气问道“生气了”

    声线不稳,十分嘶哑。

    谢宝真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句生气了是从何而来,只睁着眼拼命摇头“没有”

    谢霁松了口气。

    马车一沉,他掀开车帘钻了进来,带着一身水汽坐在谢宝真身边,低声道“那些话,是假的。谢澜,不会有事”

    心潮叠涌,眼眶酸涩,谢宝真呜了声,忽的扭身紧紧揽住谢霁的脖子,扑进他怀中,将脸埋在他的颈窝蹭了蹭,带着愉悦甘甜的笑意轻轻说“我知道的,九哥。”

    这会儿,轮到谢霁怔愣,心跳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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