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小说:与兄书 作者:布丁琉璃
    崇英殿, 燥热的风徐徐而来, 吹动檐下铜铃叮当。

    龙案上放了冰鉴降温, 皇帝只披了一件单衣常服, 执笔画朱批, 头也不抬地对谢霁道“方才礼部和鸿胪寺已递了折子过来,后日晚盂兰盆会迎佛骨, 于永盛寺外设法讲坛,朕得登上西阳门一睹盛典。到时候, 你和朕一起去。”

    能与皇帝一起于西阳门宫城之上俯瞰万民, 乃是为人臣子无上的荣耀。下方, 殿中的谢霁身穿紫檀色王袍, 玉冠广袖, 闻言只是面色平静地躬身行礼, 道了声是。

    “迎佛骨之事,御史台汪简多次上书讽谏, 意有不满,到时候他若当面给朕难堪, 还需你出面压一压他。”说罢, 皇帝抬手示意内侍将批改完的奏折挪走, 继而道,“汪简老了,说话太迂腐固执。如今盛世升平, 更需要未雨绸缪, 礼佛不过是寻求一个信仰稳固民心罢了, 偏生汪老不理解的朕的苦心。”

    谢霁淡然道“臣知道了。”

    忙碌的皇帝终于抬眼看他,笑道“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吗万事不问缘由,说得少做得多,可靠。”

    谢霁道“臣不会说话,承蒙皇兄重视,能为皇兄分忧是臣之大幸。”

    “朝堂之上只会摇唇鼓舌、纸上谈兵之人太多了,像你和英国公这样不计名利做事的臣子,少啊”

    皇帝润了润朱砂笔,细细打量着殿中站立的青年,问道,“朕若没记错,再过三个月你便是及冠之龄了”

    “是。”

    “婚事要提上日程了。堂堂祁王府一直没有女主人,像什么样子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朕疏忽了唯一的弟弟。”

    皇帝想了想,试探道,“我记得南阳郡公的有个孙女,比你小岁余,至今还待字闺中。据说那姑娘自两三年前便对你芳心暗许,矢志不渝,且才貌双全、温婉可人,就不考虑考虑”

    谢霁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臣,已有理想之人。”

    他说的是理想之人,而非是心仪之人,几字之差,天壤之别,多了几分凉薄和功利心。

    皇帝需要一把巩固皇权的剑,而不是一个醉心于情爱的毛头小子,谢霁不带感情的答案显然取悦了他。

    皇帝失笑道“以你如今的身份,竟然要说出求娶二字且还未成功,想必那是个十分棘手的女子。是哪家女子和朕说说看,朕可以为你出面。”

    谢霁并未急于吐露,“谢皇上关心。若有需要,臣定会请求皇上做主。”

    皇帝不在意地笑了笑,挥手道“婚事最好明年之前定下,下去安排罢。”

    谢霁安静垂眼,行礼告退。

    英国公府,厢房之中,谢宝真捧着一碗冰镇的酸梅汤小口饮啜,对窗边摇扇的梅夫人道“阿娘,霈霈邀请我去参加后夜的盂兰盆会,到时候高僧设法讲坛,她也要露面的。”

    梅夫人摇扇的手一顿,竟爽快应下了,“去罢,不过要多叫些人陪你。”

    谢宝真还未高兴片刻,就听见梅夫人又道“淮阴侯夫人昨日还同我说,西朝也受邀在列,正好你和他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

    “阿娘”谢宝真蹙起烟眉,放下碗,将嘴撅得老长,“我和霈霈叙旧,带着他作甚怪不方便的。”

    “他是客,你是主,带他逛一逛洛阳礼佛盛典有何不可”

    “哎呀,您总是让我带他逛来逛去的,他不烦我都烦啦您平日不是总教导我要矜持自重么,怎的还撮合自己的女儿和外男夜逛呀”

    “你这孩子,怎生说话的盂兰盆会上那么多人,你的兄嫂和傅家女眷也会同行,又不是让你和他私会”

    梅夫人起身,用纨扇在谢宝真额上轻轻一点,“再说了,为娘的意思你还不明白西朝对你有心,又是个诚实可靠的孩子,比你之前那些烂桃花不知好上多少倍”

    “阿娘,我明白。”谢宝真抿着唇,手指抠着碗沿闷声道,“可我又不喜欢他。而且,我早就和他说清楚了。”

    “说清楚什么了”梅夫人狐疑道。

    “我和他说了,我有自己想嫁之人,那个人不是他。”

    “你”

    梅夫人愕然,冷艳的眉眼中蕴起一层薄怒,不悦道“宝儿,你当着人家的面说这种话,让他的面子往哪搁西朝以礼待你,便是真不喜欢他也该委婉些。亏得他老实憨厚,若是换了别人,指不定将你这点小心思宣扬得满城都是了,到那时候,名誉受损的可就是你”

    谢宝真小声道“我若暧昧不清,那才是对他的伤害。”

    梅夫人皱眉,冷郁道“宝儿,你如此这般,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谢霁”

    谢宝真睫毛抖了抖,不说话。

    “我就知道。”梅夫人倏地站起,将纨扇往桌子上一拍,“当初就不应该让他进谢府的门,随你爹将他养在外头也好,送入宫里也罢,总之不让你们见面,将这段孽缘从苗头上灭了”

    “这怎么就是孽缘啦”梅夫人不比谢乾好说话,对谢宝真要求甚严,谢宝真打小就敬她更甚。

    可此番听到母亲如此贬损她与九哥的感情,心中难免受伤,鼓足勇气辩驳道,“您就是不喜欢他,对他有偏见才这么说。”

    “那你可知道,我为何不喜欢他”梅夫人神色有些明显的不悦。

    冬日里的长跪、无休止地挑衅与羞辱、借着权势觊觎她的丈夫当年被谢曼娘折磨的记忆就像是噩梦一般刻在她的心中,难以磨灭。

    如今,谢曼娘的儿子又拐走她女儿的心,这叫她如何不忧愤

    若是个善良温和的孩子也就罢了,偏生谢霁满腹心计、手段狠厉又善于伪装,宝儿喜欢上他,无异于羊入虎口。

    “阿娘,九哥母亲的事,阿爹已经告诉过我了。我知道您以前受了很多的委屈,又害怕九哥重蹈她母亲的覆辙,从而牵连到我、给我带来灾祸,这才不愿意我和九哥走近。”

    谢宝真抬首,眨了眨眼认真道,“可是我真的喜欢他,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或是花言巧语他从来不会用好听的话取悦我,但是每件答应过我的事他都会去努力做到,最重要的是,他从来不会在我面前说爹娘兄长的坏话,从不会诋毁离间我们,而是像维护我一样的在维护着谢家,从不会让我难堪难做。”

    说着说着,谢宝真倒把自己弄得眼眶酸涩。

    她软声恳求道,“阿娘,他没那么坏,您可不可以试着理解他”

    被女儿用那样诚恳湿润的眼睛望着,梅夫人仿佛又看到了她牙牙学语的样子,一眨眼,女儿都这么大了,为了心上人敢和自己的母亲争执。

    梅夫人面色沉重,良久才深吸一口气道“他为你、为老六做的那些事,我又何尝不知可是宝儿,祁王剑走偏锋、做尽恶名,实在是太像他娘了,你叫我如何放心将你交给他他是你心目中的英雄,同时也是诸多朝臣心中的恶人,他动了那么多人的利益,不知有多少人咒他骂他希望他死,这些种种,你可曾想过自己能否承受得起可曾想过若是有一天爹娘不在了,墙倒众人推,他能否护你一生平安”

    “我相信我的眼睛,他可以的。”谢宝真道,“九哥不是坏人。”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与坏,你要想清楚若他单单对你好、对谢家好,却负尽天下人,这样的爱你能否承受得起”

    女儿长大了,梅夫人不愿再强势逼迫她,只语重心长道,“祁王的好我都记着,但并不意味着我可以为了这点好而纵容他或你。他身上有太多看不透的谜团,深不可测,为娘赌不起。”

    “我知道,阿娘是为我好。可是,您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机会”谢宝真着急道,“他还有很多的好您未曾看见,别急着否决他,成么”

    梅夫人红唇微动,几番张合,终是狠心道“不成。我和淮阴侯夫人都看好你和西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安分些,莫要再与祁王胡来了。”

    从小到大,这是谢宝真第一次见母亲如此强势。

    她心中郁卒,心情莫名跌倒谷底,连酸梅汤也不喝了,垂着头起身出门,默默走入炎炎烈日之下,用整个背影诠释伤心二字。

    “哎,宝”梅夫人欲言又止,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也没心思再摇扇纳凉,终是长长一叹。

    谢宝真低落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盂兰盆会之夜。

    皇宫西侧,西阳门下的空地早已人满为患,耳畔尽是吵闹声混合着僧侣的诵经声,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莲灯点缀在蚂蚁般的人群中,恍若星河坠落人间,显得格外庄严美丽。

    “郡主”傅西朝挤开人群,将一盏浅粉色的莲花提灯递到谢宝真面前,腼腆道,“这盏莲灯给你,等会儿祈福用的。”

    谢宝真摆摆手,“多谢,不过不必了,我可以自己买。”

    “我给同行之人都买了灯,非是给你一人的,郡主不必担心不合礼仪。”傅西朝解释道。

    来来往往的人拥挤不堪,傅西朝被人推来挤去,一番话说得极为艰难。

    谢宝真见状,心有不忍,终是轻轻接过莲灯提柄,道了声谢。

    “戌正吉时,天子将亲临西阳门宫墙之上迎接佛骨呢”梅夫人对傅家女眷道,“我已经让临风提前安排好了观赏位置,就在前方不远处的灯楼之上,请随我来。”

    刚说完,她见谢宝真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便提高音调唤道“宝儿,戌正马上就到了,你去哪儿”

    谢宝真脚步一顿,回身道“云泽长公主在永盛寺等我,我去找她。”

    梅夫人有些不放心,淮阴侯夫人倒是笑道“你一个姑娘家去怎的放心让西朝陪你罢,西朝”

    “啊,母亲”傅西朝看了谢宝真一眼,有些为难。

    “西朝,宝儿就劳烦你费心了。”梅夫人淡淡道。

    谢宝真知道母亲的意思,张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微微点头致意,就向西朝永盛寺行去。傅西朝捱不住淮阴侯夫人的眼色示意,握了握手中的折扇,终是跟上谢宝真的步伐,与她前后保持三步远的距离。

    而此时,西阳门对面的屋檐之上,一尊黑影如寒鸦般隐匿于黑夜之中,眺望宫墙之上的灯火辉煌。

    人潮滚滚,莲灯晃动,将夜色分割成一明一暗两个世界。

    夜风撩过,万千烛芯颤动,如昼的灯火有了一瞬的晦暗。这晦暗之中,两条身穿夜行服的蒙面刺客跃上屋檐,朝那独臂的黑影单膝跪拜,低声道“头儿,宫里那位传来消息,戌正皇帝会登临宫墙之上,亲自打开由惠空禅师奉上的佛骨铁莲盒。”

    “很好。”满月从云层之中缓缓移出,月光倾泻,照亮了仇剑半边阴鸷的脸,“都安排好了”

    “一切就绪,只是”

    “说。”

    “只是,祁王也会一同登楼。”

    风吹动左臂空荡的袖子,猎猎作响,仇剑扯了扯嘴角,呵道“正好。前尘往事,今夜一并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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