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第一条消息, 祁言脑子里已酝酿好千言万语,准备骂过去。当今职场竞争残酷而激烈, 女性尤其艰难,为了生个孩子就脑热放弃工作, 简直是脑浆给煮了糊糊, 拎不清。
点开输入框, 弹出键盘, 还没来得及打字, 池念发来了第二条。
拜陆总监所赐,我终于摆脱她了
祁言愣住。
正常人这会儿该疑惑究竟怎么回事, 祁言却是心里倏地窜起一股无名火,“陆总监”三个字像踩中了她雷区,顷刻整个人就爆炸了。她指尖飞快地跳跃着打了一排字, 重重地戳下去发送键,敲出“咚”地声响。
陆总监怎么你了
这话若是用嘴巴讲出来, 语气必定不会好,可文字显示出来,便使人捉摸不透, 甚至误解。
显然,池念误解了。
以为祁言义愤填膺, 质问上司如何欺负她。
池念发来几条长长的语音。
祁言正后悔自己没先问情况就打字质问,有些庆幸两人不是语音通话, 否则自己这冲动的语气容易暴露心思。她耐心点开语音, 逐条听了一遍。
“月初我跟陆总监说了我怀孕的事, 她让我上行政班,不用出差打外勤卡,我明白她是好意,但那时候我手上有项很重要的工作,推进到关键地方了,我不想耽搁,也怕有闪失,就想再坚持一下”
第一条,是陆知乔曾对祁言说过的。
祁言心绪平复下来,也生出一丝好奇,继续听。
她知道,池念因为身体缘故搞砸了,最后是陆知乔收拾了残局。第二条语音里,池念承认自己搞砸,觉得愧疚,对不起上司也对不起同事。
“是我自己身体不争气,唉然后我回去跟我老公商量了一下,还是身体为重,就先上行政班。结果你猜我们那位陆总监怎么着她把我手里所有客户的资料和订单记录全部分给了别人,美其名曰减轻我工作量,让我去平台发发产品就行。”
“这没什么,我忍,谁让我身体不争气呢后来她又要我把我的邮箱账号和密码给别人,当然,我没给,她也没说什么。”
“然后她让我去带部门里新来的业务员,好,我去,新人还算熟悉得快,我也就带了不到一个礼拜。但最气人的是,月底考核部门评分她给我60分,意思是工作能力差,各方面都不好。”
“我也是傻,一开始还没察觉出什么,后来才发现她就是在给我穿小鞋。劳动合同法规定了孕期和哺乳期公司没权力改变员工的工资和待遇,但她变相钻法律空子”
靠提成吃饭的岗位,抢客户等同于抢饭。
没有提成,意味着池念后面几个月只能拿基础工资,但由于岗位的特殊性,这并不算改变工资和待遇,因为基础工资和待遇没变,只是她拿不了高薪。
“我本来不想辞职,那样生育保险就白交了,但是她每天都要找我的麻烦,明里暗里给我穿小鞋,我还只能哑巴吃黄连,她真的不愧是八年爬到总监之位的人,我斗不过她,我服气了,我走了算了”
“孕期公司不能辞退员工,但是她这招高明,目的也达到了,让我自己主动提辞职,皆大欢喜。”
“我只是想不通,我跟在她身边五年,之前从来没给她添过麻烦,帮了她不少,也不是刚进公司就怀孕,她就那么容不下我但我只能自认倒霉,说到底,还是身体不争气。”
池念一口气发了很多,说到后面泣不成声。
祁言安静听着她的控诉,怒火早没了踪影,反倒觉出几分心酸,仿佛看到陆知乔一边照顾女儿一边工作的情景,没有人帮她,没有人可以依靠,那时候,应该比这更难吧
这事儿没有谁对谁错,只有不同的立场。
在朋友面前,祁言自然不能帮着陆知乔说话,何况池念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该让她情绪尽快稳定,免得影响肚子里的宝宝。
她也发语音。
“阿念,别哭了,你现在是两个人,动气对身体和宝宝都不好。”她温声细语哄了会儿,干脆开语音通话。
待池念情绪稳定下来,她聊着聊着把话题带往母婴护理上,既然事情已成定局,就接受现实另寻办法,总不能一直困在死胡同里。末了,她想到自己家也有做外贸的公司,但不是主要业务,所以规模不大,假使池念产后找不到工作,可以去试试。
“言言,你们家到底是做什么的,感觉你总有办法有门路,唉”池念在那头叹气。她只晓得祁言家里有钱,父母是做生意的,但不清楚具体什么生意。
祁言低调惯了,敷衍道“就一个小破加工厂,刚才说给你保底的那家公司,只是跟我们有业务往来。安心啦,天塌下来先有你老公顶着,他不行了我再上。”
越低调,越自由。
“好好养胎,过几天我去看你,给我干儿子打个招呼。”
“还不知道性别呢。”
“希望是儿子,你家未来的小公主有哥哥比有弟弟好。”祁言这么说。
其实,有姐姐或妹妹更好啊。
终于听到池念的笑声,祁言松一口气,也笑起来。庆幸自己开的不是视频通话,她想,她现在的笑容一定很难看。
天色渐暗,雨仍旧下不停,窗外烟雨朦胧。
晚餐是祁言掐着点做好的,刚摆上碗筷,陆知乔就回来了,饭桌上俨然是一家三口。
也不知何时起,生活上两个人像搭伙过日子,祁言工作没那么忙,在家的时间多些,几乎包揽了做饭的活儿,她也乐意欢喜,而陆知乔渐渐适应了,便时常帮买菜,替祁言交水电燃气费。
经济方面,倒是谁也不别扭,不会觉得欠来欠去和斤斤计较。
今晚母女俩都有些反常,妞妞从头到尾没说几句话,小心翼翼的样子。陆知乔眉心始终微拧着,看起来心事重重,话也少。
女儿她知道,是被亲妈训了,至于孩子妈
吃完饭,陆知乔让女儿回去写作业,小姑娘一声没敢吭,乖乖回家。而她习惯了,饭后在祁言这儿坐一坐,两个人说说话,聊孩子,或看过书、电影,或八卦趣闻。
久了,愈发觉得一个人呆着孤寂。
可是今天,她心里揣着事,想跟祁言说,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长年累月冷淡惯了,使得陆知乔面无表情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生气,她靠坐在沙发上,头微低,眉心拢起浅淡的褶皱,目光空洞,食指和拇指反复摩挲着抱枕边角,眼尾乌黑的泪痣愁苦惨淡。
一脸苦相。
她调整坐姿,换了条腿架着,唇突然被一块硬物抵住,垂眸一瞥,是糖。圆圆的白色奶糖,散着淡淡的奶香气。
捏着糖的手指修长骨感,淡青色血管分明,陆知乔微怔,小心张开嘴唇,小心吃糖,万分小心,还是碰到了祁言的手指。她撇开脸,嘴里含着糖,味蕾被奶香气覆盖,是很甜。
祁言弯着眼睛笑,坐下,抓过她的手捂在手心里。笑意自然散去,便轻声开口“阿念今天跟我说她辞职了。”
掌心里的手指缩了一下,蜷起来。
陆知乔咬着糖,牙齿还没用力便突然停住,糖卡在腮边。她侧头看一眼祁言,后者并未看她,她嚼碎了糖果,咽下甜味,低沉道“你是来质问我的吗”
心揪了起来,乱跳如擂鼓。
池念是祁言的朋友,又是个孕妇,辞职辞得不太愉快,想必什么都跟祁言说了。她也正打算告诉祁言,只是还在酝酿,没想到这人先自己一步,主动与被动之间,差着天壤之别。
祁言主动问起来,她就觉得话里隐约含着质问的意味。
质问她,一个孕妇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是否她做了什么。加上此前她抱怨过池念搞砸工作,她的嫌疑就更洗不清了。她是上司,是部分人眼里的强者,池念是下属,孕妇,是部分人眼里的弱者。
强欺弱,弱有理。不变的搞笑逻辑。
祁言或许会站在弱者那一方,何况还是朋友。思及此,她便有些难过,心里泛起酸意,还有一点点委屈。
“你还是不信任我。”祁言低着头,一根一根掰直她手指。
陆知乔僵住。
“阿念确实都告诉我了。”祁言平静道,眸里浮起苦笑,“我想跟你说,你没有做错。”
“你不怪我么”
“怪你什么”
“我给她穿小鞋。”
祁言扬了扬眉,眼睛弯如月牙,“那你给了吗”
陆知乔侧头望着祁言,又被那双眼睛吸进去,浮沉,翻腾,堵在心口的大石头粉碎,埋藏的情绪悉数涌出来。她纠起眉,叹道“我知道,女人、职场、家庭,所有道理我都知道,我也亲身经历过,我理解她,同情她,但我爱莫能助。”
“我没给她穿小鞋,我把她要负责的工作交给别人,但她觉得我给她穿小鞋了,对吗”
祁言神色微僵,没说话。
不能卖朋友,又要安抚乔乔,夹在中间的她左右为难。正想着要怎么说,陆知乔却开口了。
“她其实早就怀孕了,一直瞒着我,我被蒙在鼓里,还以为是她过完年没调整好状态,才接二连三搞砸了那么多工作,甚至犯很低级的错误”
譬如把重要通知发在微信群里,忘记用邮件发,险些给公司造成百万美元的损失。
新人都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那时陆知乔便非常不满了,顾及池念跟在自己手下五年,能力出色,综合素质都不错,便没太追究,只扣了她三个月奖金,让她反省。
后来,失望一次次累积。
她不明白,自己曾经非常信任,且引以为傲的得力下属,突然之间怎么就变了样子,像换个人似的。
直到池念吐露实情。
那一刻,陆知乔感觉自己像个笑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难过,或是失落跟了她五年的下属,没有在第一时间告知她真实情况,拖到瞒不住了才说,大概是因为不信任她吧
被自己尽心尽力培养的下属不信任,不尊重,比刀子割心还难受。
是她太失败了。
“我让她就坐在办公室上行政班,做点简单的事,等到快生了再去休产假,休完回来复岗,公司里其他怀孕的女员工都一样。但是,她妊娠反应比较严重,正常吃饭都有点困难,万一在公司出了什么事,流产或者”
陆知乔顿了顿,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而且她说她以后还要二胎”
说到这里,陆知乔轻吸一口气,沉郁的眸里透出些许冷意,脸色决然。
她想,她没必要继续说了。
失去一个得力的下属或许很可惜,但在新北,最不缺的便是优秀之人,能力出众者,随意可以提拔。想要往上爬,就得付出代价,她不认为女人就应该努力平衡家庭和事业,要么家庭,要么事业,大多数人都是做选择题,能兼顾者少之又少。
她常常觉得自己冷酷无情,活该一辈子孤独到白头。
职位越升越高,钱越赚越多,背后牺牲掉的是亲情。女儿黏她,不是因为跟她感情有多深,而是很小就知道自己只有妈妈,无人可依,她也没少拿“不要你”这话去吓唬孩子,为的只不过是让孩子听话。
吓唬得多了,女儿自然怕了,变得特别懂事乖巧,很少惹她生气,也特别黏她,一旦有空就苍蝇似的跟着她,怕她走掉。
她知道,孩子心里的伤疤永远都不会好。
这种代价只是冰山一角。
太多了,多到她数不过来。
今晚,此刻,她撕掉自己又一层伪装,露出真实的样貌,她猜,祁言一定很失望吧她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种人。披着光鲜亮丽的皮,做尽苟且龌龊事。
心里拼命劝慰自己,不要在意祁言的看法,但肢体的反应那么诚实。
陆知乔捏着拳头,手心里渗出了湿濡的薄汗,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被酸意沾满,她的眼睛寂然如死灰,如困兽做最后的挣扎。
她怎么可能不在意祁言的看法。
“陆女士。”
“”
祁言好笑地看着她的反应,笑容里满是酸涩与心疼,一伸手抱住,埋怨道“你把我想得太肤浅了,我见过的人和事可能比你多,这算得了什么明摆着就是你不信任我。”
心思一下子被看穿。
陆知乔抿了抿唇,转过脸,藏在头发里的耳朵露出来,红红的。
祁言笑了,凑上去小心地亲了亲,修长的指尖擒住她下巴,轻轻摩挲着,温软的嗓音诱哄“职场上没有太多人情,我从小就知道,你好歹也是个总监,高管,当然先以大局为重。”
“这件事没那么复杂,阿念自己也承认是身体不争气,她可能只是在气头上。没事,我安慰过她了,万一她生完孩子难找工作,我可以帮她安排。”
“而且阿念她只是比较倒霉,如果身体好些或者反应不大,做做文职都是可以的,但她已经到了不得不回去休养的地步,产假又只有百来天,前期都用光了那坐月子怎么办破例给她延长产假这种情况只能让她自己主动辞职,对她好,也对公司好。你是这个意思,我明白。”
多大点事。
太正常了。
乔乔不至于那么难过。
嘴上说自己无情无义,其实心里软得不行。
傻。
说完,祁言寻到她泪痣上嘬了嘬。
一番话说得虽快,但语气极温柔。陆知乔原以为自己不点明某些东西,祁言也就不会懂,自然要误解她,可是没想到这人竟像她肚子里的蛔虫,把她藏在情绪之下的潜台词都挖了出来。
看透她所想,能感受她所知,能理解她所做,甚至,能包容她的全部。
而她,被理解,被偏心,被冲昏了头。
陆知乔紧绷的神经一松,便觉一丝暖流淌过心口,浑身都塌软了,无骨似的依偎在祁言怀里,任由她亲吻。
“乔乔”
“嗯。”
“不管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永远站在你这边。”祁言捧着陆知乔的脸,温软的唇沿着泪痣挪下来,停在唇边,迟迟没吻下去。
陆知乔闭着眼,喉咙闷哼一声,双手不由自主地抱紧她。
两股香味交织萦绕,鼻息暖热,祁言的唇始终停在陆知乔嘴角,没动,调整呼吸频率与她节奏相同,四周静谧,两人气息一致。随后,陆知乔转过脸,抵着祁言的肩窝,像是找到了温暖舒适的港湾,浅浅地勾了勾唇。
祁言捕捉到这个小动作,莫名受鼓舞,低头飞快地啄了下她的唇。
陆知乔睫毛颤了颤,没反应。
“上次送你的指套,试过了吗”祁言调整坐姿,靠着抱枕,好让怀里人依偎得更舒服。
陆知乔转动脖子,脸埋进祁言头发里,很小声地说“用了一只。”
“哪款”
“普通的。”
“下次可以试试爆珠款。”祁言认真道。
自从上回两人互相坦白,祁言就极力引导着陆知乔,这事儿急不得,要一步一步慢慢来。她先是给陆知乔发了许多正常的“技巧科普”,然后让她尝试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就像知道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
想了要满足。
学会取悦自己。
起先陆知乔害羞得很,闭口不提,祁言便主动跟她说,自己用了几次,感觉如何
往往是前一秒在说感受,后一刻就开始安利电影或好看的书,交替夹杂着谈,她越是表现得浑不在意,陆知乔就越放松。渐渐地,祁言说一两句,陆知乔能红着脸搭个腔了,算是进步。
“好。”陆知乔应声。
片刻,她脱离祁言的怀抱,“我有东西给你,等我一下。”说完起身去穿鞋,风一般离开。
没等很久,人回来了。
陆知乔拎着一个纸袋进来,坐到祁言身边,拿出里面的小盒子,塞到她手里,说“上次去挪威出差,给你带的礼物,一直忘记给你了。”
那天学生跳楼,她只顾着安抚祁言,把礼物跟行李箱放一块,收进了柜子里,这会儿才想起来。
祁言一愣,眼底涌起欣喜,如获至宝般捧着盒子,笑“现在能打开么”
“嗯。”
小盒子做得很有质感,托在手里沉甸甸的,祁言像进行某种仪式般,小心翼翼打开,一条细细的项链出现在眼前,吊坠是深棕色水滴形琥珀。
她讶然抬眸。
陆知乔弯了弯唇角,看着她“像你的眼睛。”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