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县衙后街很常见的北疆民居, 白土坯的院墙建筑,推开门, 院中一株合抱粗的杏树铺张开它的虬枝, 一树杏花在春风中簌簌舞动, 茂盛灿烂如同今日的太阳。
林主簿登时赞道,“好一树杏花!”
看门的婆子将门合拢,白木香笑,“这是北疆有名的小白杏,特别甜,你夏天过来, 就能尝到了。”
“我们乌伊也有许多杏树,不过多是野杏, 开春的时候, 大人寻来好树种,另接了甜杏的枝,试一试,倘能活, 就是百姓们自己吃也好。”
“你们大人肯定接的是做大杏干的品种, 北疆的杏干拿到帝都也卖得上价钱的。”
“我家大人常说起您,说与您是半个知己。”林主簿听到屋里有女工干活说笑的声音,将话引入正题,“太太,就是在这院儿里织布的么。”
今天林主簿想参观织坊,白木香带他过来看看。正说话间, 小财从里头跑出来,福一礼说,“姑娘,您来了。”
“这是董大哥身边儿的林主簿,过来看看咱们的织坊。”白木香道。
小财对林主簿施一礼,依旧站回白木香身畔。白木香从挑棉花的屋里给林主簿介绍,棉桃到了先做优、良、中、劣四等挑选,然后送到轧棉籽的屋子,去掉棉籽后,先要将棉花弹熟,再至纺纱、浆纱,织布是最后一步。
林主簿来月湾前还特意就织布做了了解,原以为并非难事,如今看到白木香的织坊,林主簿竟有大开眼界之感。织机上的姑娘们一丝不苟,听到有人进来竟是一个眼神都没有偏移,依旧专心看着自己织机上的布。林主簿对织布的了解还停留在一个妇人在昏暗的屋子里咔嗒咔嗒的操作着吱吱呀呀的老式织机,用米黄微白的纱线织出一段又一段土布的印象。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鲜明的色彩,石青、雪白、湖蓝、玉青、赫红、大红、桃红、胭脂红,还有两色相间的精美布料。
不是绸缎,就是纯粹的棉布。
纵然在乌伊见过自家县尊身上的细棉布裁的衣裳,到月湾后,也见到裴县尊、裴太太亦是用这等精良棉布裁衣,但从织机上,还是第一次,这种细致精美在室内自然光线中泛着一丝雅光的棉布呈现在林主簿面前。林主簿几不能置信,他忍不住上前轻轻的用掌心摸了摸,面料的柔软透过掌心的肌肤传给大脑,林主簿不禁道,“真是好料子。”
白木香矜持一笑,小财腆了腆肚子,收着下巴,努力不表现出骄傲来。
白木香请林主簿出去说话,林主簿这话就没个完了,“倘非亲眼所见,我真不相信世间竟有这样好的棉布。我服了,我真是服了。”说着朝白木香拱手,“我在老家也见过姐妹母亲织布,不瞒您,再没见过您这里这样好的布。”
“过奖了。”白木香道,“布和布也不一样,刚刚你见的是最上等的木香布,这里还有普通的月湾布。”白木香请林主簿去了另一间织机的屋子。
果然这里的布打眼一瞧就差了一等,不说旁的,那种雅致光泽就暗淡许多,但这样的布拿出去,也是市面儿上的上等棉布了。
林主簿想了想,问了个很内行的问题,“我看旁的棉布,多是织出棉坯布再进行染色,您这里的料子,倒有一半是桨染纱线后直接上织机织出颜色来的。”
“其实先染纱线,还是织棉坯再染,差别不大。”白木香请林主簿到一间用横平竖直的木架挂着许多棉布料的屋子,这屋子的窗户应该是改建过,较之寻常北疆惯用的小窗要宽敞许多,而且,房间坐北朝南,光线极好。阳光透窗而入,勾勒出架子上一列列精致面料,蓝如天穹、绿若翡翠、红似樱桃、白若初雪。
“我自小在乡下长大,那时穿的衣裳也是买了坯布到染坊去染的,县里没好染坊,染出的土布爱掉色不说,颜色也得看染色师傅的手艺,湖蓝染成亮蓝,天蓝染成灰蓝。待到府城,棉布染色的手艺比县城强,可要我说,他们的颜色调的一般,而且,棉布固色可是一门学问。你看我们这颜色,刚刚他们织的有颜色的料子是人家定的成货,专门就要那些颜色的。我们本身能染的颜色更多,蓝色就有二十种,红色多达五十种,常见的青色、灰色、玄色等也都有,客商要直接染色的成布也行,买我们的染料也可以。”
白木香的指尖仿佛晕着光,引着林主簿的视线在一排排的布料上逡巡而过,而后在一块大红的料子前停住,指尖灵巧一挑,将这块大红的料子递给林主簿。林主簿接过,有些讶意,“这是块绸料,太太您这里也织绸么?”
“我并不织绸,但这块正红的绸料是用我的染料染的。”白木香道,“世间最难染的就是正色,你这块大红,染色之后晾晒,有严格的规定,什么样的天气晾晒多久,时间不够或者时间过久都不是正红。”
林主簿问,“这染色方子也是您琢磨出来的?”
“染色方子我不免费提供,你们如果用得花钱买。”
“自然自然。”林主簿望着白木香大大的神采飞扬的杏眼,从相貌看就是聪明有灵性的相貌,但白木香这种改织机制染料的才干,仍是令林主簿大为惊诧,“我们大人提起您必说您一代才女,太太您改织机,琢磨染料方子是不是有什么窍门?”
“这要告诉了你,我吃饭的家什都没了。”
“跟随在太太身边的人定然不少,要这么容易被学去,早遍地天才了。”林主簿厚着脸皮请教,“不瞒您,我家里也有个闺女,您小时候读什么书,跟下官说说,待我回去也叫我闺女去读。”
白木香摆摆手,“我不过是看过祖父留下的几本旧书,当初会改织机主要就是家父早逝,说句实在话,就是想织些好布多卖银钱,制染料也是一个理,坯布与带颜色的布也就差染色这一道工序,价钱却能差出一成,倘颜色够鲜亮够好,能差出两成价。我为着吃饭,自然用心。”
林主簿深觉裴太太年少不易,是个奋发上进的人,林主簿眼中掠过一丝感佩,“您这技术,只要不传出去,是咱们北疆头一份儿啊。”
“不只北疆,大江南北,我这技术都是头一份儿。去岁我的木香布就被选为贡品,呈进宫中。我的族人到江南做生意,江南的面料商一样要定我的布。”白木香神色中带着傲然,对林主簿一笑,“在我老家,三乡五里都是用我的织机织布,不论谁用我的织机,前三年给我纯利润的三成,之后便随他们用了。这价钱还算公道?”
“岂止公道,您完全是惠泽乡里。”
“你们乌伊县都一样,也是同样价码。”白木香笑,“我已有了新织机,新织机的技术暂且保密,不向外传,这得请你们体谅了。”
“这是应当的。只是您将来传授新织机时还请将我们乌伊县列入名单之内,什么价码都听您的。”林主簿恭恭敬敬的一揖。
“这没问题。”白木香示意林主簿不必多礼,两人又商量着乌伊县派手巧可靠的姑娘过来学技术的事,还有技术输出打造织机的事。
一直到中午,就要工坊吃的午饭。
白木香这里的饭菜不差,却也说不上多讲究,不过,都是实诚饭菜。林主簿还有一事,说,“我看浆纱弹棉的活都不轻松,这样活计,男子来做会更轻松,您为何不雇些力大的男子来做呢?倘是为避男女之嫌,另择一小院儿便是。”
白木香咬一口茶香豆干,慢慢的说,“以前在我老家,寻常农户里,下田种地以男人为主,毕竟,男人力气更大。男人出了力气,回家吃最好的干粮,说话也是整个家说了算的。偶尔心气不顺,打媳妇出气也不稀罕。自从村里开始织布,女人织的布能直接换来银子,补贴家用。村里打媳妇的事都少了,哪家生个闺女也不说是赔钱货了,家里吃肉,妇人女孩儿也都能分上一口。我们村儿姑娘说婆家,三乡五里抢着要。”
“因为谁挣钱,谁就有价值,而有价值的人,才会受到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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