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次审“画中女子”案一样, 王寺卿与崔熠、周祈坐在堂下, 把公堂交给谢庸。
衙差带来焦宽。在牢里熬了一晚,焦宽一身绵袍子皱巴巴脏兮兮的,眼睛眍着,神色有些惊惧有些木讷,脸似乎也越发瘦削。
看着这样一张处处透露着“老实”甚至有些“可怜”的脸,谁能想到他会害死人命
“我们已经拿到了吕直的口供。焦宽,关于谋害史端的事,你也实说了吧。”谢庸道。
焦宽看着谢庸,目光惊疑。
谢庸知道他怀疑自己诈供。昨日午后, 大理寺的衙差以询问吴清攸案为由把焦宽带到大理寺, 如今问的却是史端案。且只过了半日一夜, 如何吕直便吐口儿招供这事儿叫谁也不信。
“我昨日以你的名义给吕直留了个字条,请他去你那里喝酒。”谢庸一脸正经地说出自己的诡计。
焦宽面色一变。
“吕直没有你这么敏锐,主要是吴清攸之死让他很是怀疑你。即便你再怎么与他解释, 只要这么一个字条, 他便炸了。”
焦宽面色如土,但嘴还是紧紧闭着。
谢庸不给他一点幻想地道“吕直把从潘别驾处回松韵园路上你说的玩笑话、宋家酒肆中你随史端去如厕留下的药包等事都说了。”
焦宽脸上的肉有些抖, 他扭头看向别处, 半晌哑着嗓子道“既然贵人都知道了,还问我什么”
“他毕竟不是始作俑者,你的作案缘由, 还有那药的事, 某只能请教你。你的院子在西门处, 离着史端住处虽不算远,可也不很近,按说他的琵琶声对你干扰并不很大。你为何杀他”
焦宽道“我没想杀他,只想让他难受难受。”
“已经如此,何必再狡辩”谢庸淡淡地道,“你让吕直给史端下的药是未经炮制的马钱子,自己吃的则是炮制过的。吕直的口供中说得明明白白,那药粉是淡灰黄色”
崔熠周祈二人对视一眼,周祈又看谢庸,谢少卿真是诈得一口好供焦宽否认,是因为“谋诸杀人”和“误杀”量刑不同,但那吕直口供中哪有什么药粉颜色以吕直的性子,他也不会注意那药粉是什么颜色。
焦宽抿着嘴垂下头,半晌道“我是立意要杀了他,那药粉确是未炮制的。”
焦宽又抬起头“他那样的人,有才无德,放荡无耻,口齿刻薄,却刺史护着,同年们吹捧着,日后还有个好前程,凭什么”
“他口齿刻薄他嘲笑你什么”
焦宽咬咬牙“我是南边人,不耐长安天气,腊月里,痹症发作得厉害。他嘲我一瘸一拐弯腰驼背,有失读书人体统,又说吏部铨选讲究身、言、书、判,我这样的即便明经及第,也授不了官。”
谢庸微点头,想来这便是直接的原因了,“说说过程吧。你如何确定吕直、吴清攸会与你一同作案”
“吕直总与我抱怨史端,我也与他一块抱怨,有一回吕直恨道,真想拿着剑去给他两下子,我便知道他能为我所用。至于吴清攸,我赌他总是被史端压着,心里也不舒服,且我告诉他们这药会让人头晕抽搐、手脚麻木,吴清攸肯定会想到马上要考的礼部试,我不信他不心动。等真出了事,药是吕直放的,他不会说;至于吴清攸,他自己嫌疑最大,说了,自己就先摘不清。他即便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也要顾及他百年吴氏的名声。”
谢庸再点头,“思虑很周全。且你这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办法。若是吕直无心,这下药事便不会发生,自然是没什么;若吕直有心,而吴清攸不同意,吴生是个君子人,他当时便会拦下吕直,且以他口不言恶的秉性,也绝不会把此事告诉史端,你全无半点风险。”
焦宽垂着头,没说什么。
“药也着实选得好。马钱子,大毒,未经炮制的马钱子比炮制过的毒性大得多。该药可通络散结,消肿止痛,用以治疗风湿寒痹。这药又有壮阳之功,可做催情之用,而黄酒更助药性,故而史端死相才那般不体面。史端又生性放荡风流,见了他的死相,人们只会以为是脱症,不会想到别的。”
“且马钱子这种药,北方少见,药铺子里没有卖的,怕是连医家也多有不知。因其毒性,估计在南边用的也不多。吴清攸、吕直不通药理,都只知道你用它治疗痹症,而不知其他焦郎君真是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焦宽依旧没说什么,过了半晌方道,“我却没想到吴清攸会死,他是自杀的吧”
“是。”
“呵,”焦宽冷笑,“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傻的人”
“快考试了,士子们一块喝酒吃饭的多,酒肆多需预订。那宋家酒肆想来是你去订的”谢庸问。
“这种跑腿奴仆的活儿,史端、吴清攸他们哪里会干吕直只知道一个猛子扎到书里,自然也不管。”
“于是你就选了有大屏风、有各种花木遮挡的宋家酒肆。”
焦宽点头。
又问了诸如“你可还有马钱子药粉”“你把药粉都埋在了何处”之类问题,谢庸看王寺卿,王寺卿微点头,又看周祈、崔熠,他们亦没有什么要补充问的,谢庸便让焦宽在口供上画押,着人把他带了下去。
堂审吕直就简单得多,有之前的口供,有焦宽的口供,不过是为了更严密罢了。
退了堂,王寺卿站起来,崔熠很有眼力劲儿地搀老叟一把。
周祈道“我说让您跟我学套拳”
王寺卿笑起来,“你是不把大理寺变成猴子山不死心啊。听说小吴跟你学呢”
周祈点头,教过吴怀仁两回,然后这胖子再见了自己就躲,什么今日有尸要整理,今日家中有事,今日腹疼
谢庸是见过吴怀仁怎么躲周祈的,不由得翘起嘴角儿。
王寺卿扭头看他“今日的案审得不错。成天正经着脸,倒是诈得一口好供。”
听王老叟说谢庸这表里不一的德行,崔熠、周祈都一脸看笑话的样子。
谢庸略尴尬,抿抿嘴“是。”
“御史台那帮人不喜欢诈供,但有时候不诈不行啊。”王寺卿庄重了神色,看看谢庸,又看崔熠、周祈,“但办案却不能全依靠这些小巧,要首行正途。”
三人一起恭敬地叉手称是。
周祈抬头,恰对上谢庸的目光,周祈知道他是想起上回自己说“首行正途”来,周祈便绷出一个极庄重正经的神色。见她这样,谢庸微低头,嘴角带着一丝笑影儿。
谢庸把本案卷宗都已整理好,呈交王寺卿。
王寺卿是个严谨细致的老叟,案情还要再捋一遍;这样的命案,谢庸作为少卿,只初步写了量刑建议,具体怎么判还要寺卿定夺;又有要签字的地方,正式的结案词也是寺卿来写。
王寺卿带着卷宗回了自己廨房,谢庸、崔熠、周祈则信步走到大理寺堂后的小园子里。天虽然还冷,地上尚有残雪,园子里的柳树却已经泛绿了。
“哎,老谢,你是怎么发现这药的本来还说吴清攸杀了史端又自杀,怎么突然大拐弯儿,就找到了焦宽的药”崔熠好奇。
“你也曾有疑问,吴清攸为何考试头一晚心生悔恨,拔了那兰草,第二晚自杀,当时周将军解释说这里面有考试失利的缘故。我疑惑的与你相类,我们上午去询问他时,他神色尚可,尤其在听了我们问心疾之后,明显轻松了,还与我议了会子学问,如何晚间就拔了那以之自喻的兰草”
“对啊,为什么”崔熠问。
“当天日暮时,我与周将军同出崇仁坊。天有些暗了,吴清攸却还极认真地站在书肆里看书。进士科考试,实在不是临考了多读这一时半会儿就有用的,以吴清攸的秉性,也不是会站在书肆里用功的人那么他在看什么此举与他晚间拔兰之举有无关系”
崔熠击掌“妙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医书药典那书肆中卖医书药典,他有所怀疑,故而去查阅翻找从而知道了史端死亡真相,从而很是自责。”
谢庸点头“不错,那架子上都是医书药典。”
崔熠笑道“老谢,这么些医书药典你都翻了一遍,找出这马钱子来,不容易啊。”崔熠想想翻一架子的医书不行,头疼
“也不是尽翻。”谢庸道,“当日我们去询问焦宽时,他站起来腰有些挺不直,用手扶了一下,当时我只以为是久坐的缘故,但他们考完礼部试回来,焦宽腰背僵硬,走路也总落后别人一些。在我们面前还不显,看他们三人走回松韵园的背影,有另外两人对比,便外明显。”
崔熠摇摇头,老谢眼睛忒尖了,“所以你便外找这与痹症相关的药物”
谢庸点头,“史端中毒而死,按杀人动机和死亡时间来看,最有可能的便是与他一起吃暮食的吴、吕、焦三人。吴清攸与史端同考进士科,有瑜亮之争;吕直住得离史端近,性子又莽直,深受其歌舞琵琶所扰,他们两个明显,焦宽却亦有动机。”
“四人中,焦宽的院子最不好,紧靠西门,有些吵闹,人才样子最不出众,又略显木讷,不擅言辞,考的还是明经,并非显科。史端是个眼高又说话不客气的,对朝廷命官略才微些的且看不上,更何况焦宽他们又住在一个园子里,总是见面,可以想见其日常言辞恐怕多有不客气处。总是被这样不客气着,焦宽又住在西门边,时常可以见到史端倚红偎翠,迎来送往,日子过得肆意又得意,他心里能不怒不恨”
“还有,史端身亡,我们去查问,吕直不在自己住处,却在焦宽那里。作为史端的同乡同年,这种惶惶的时候,吕直去焦宽的院子做什么便是不关心史端,他们只是一起读书,也当去吕直那里,焦宽的院子临街临门呢。”
崔熠“”老谢不只眼尖,想的也忒多。
崔熠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周祈,“能想到吗”
周祈一向是与崔熠站在一起的,极自然地摆摆头,“想不到。”
崔熠立刻觉得不是自己笨,是谢庸太逆天了。
“全天下像谢少卿这样的,能有几个呢”周祈又笑着加一句,引的是前日崔熠夸谢庸的话。
崔熠点头忍笑“很是”
“关键这样一位英才,还会做饭”
“你莫非吃了老谢做的烤羊肉了什么时候吃的为何没叫我”崔熠神色认真起来,发出三连问。
“谢少卿做的烤羊肉好吃你什么时候吃的为何没叫我”周祈回以三连问。
崔熠“”
两人同时伸出手,周祈是拳,崔熠是掌。
崔熠得意,每次猜拳,阿周都出拳,这个笨蛋都不知道换一换。
周祈愿赌服输,老实交代“昨晚回去,在谢少卿家蹭了一碗腊肉青蒜索饼。”
崔熠亦告诉她“我吃老谢做的烤羊肉还是好几年前,他科考的时候。”
崔熠对一碗腊肉索饼不在乎,周祈听说是好几年前的事,也不纠缠,两人和好如初。
被争论来争论去却未得一个眼神的谢庸“”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