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大学招考报名处, 一个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我一圈问“您是斯科蒂沃女士推荐的那位小姐”
“是的,先生。格格党”
“你要报考法律专业”
“是。”
男人不赞同地摇摇头说“法律是非常严肃的学科,对女性来说也许过于复杂, 我提议您报考音乐、绘画等学科,在这些专业里, 你还能遇到志同道合的女同学。”
“我不能选择法律专业吗”
“你当然能, 我只是提出适当的忠告,毕竟女性缺乏逻辑思维能力, 且不能承受沉重的精神压力, 我们普遍认为法律等学科不适合女性学习,如果最后不能毕业,对您而言想必也是很糟糕的事吧。”
“请问我可以报考吗”
男人透过他的水晶眼镜,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当然可以, 但最后能否被录取可就很难说了。”
“谢谢先生,请为我报名吧。”
几天后, 我参加了大学法律系的统一考试, 整个考场里,我是唯一的女性,我受到的关注不下于动物园里的珍兽。
之后我回到旅馆, 等待考试结果。
父亲是闲不住的人,他最近早出晚归, 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 见我总是一脸忧虑, 他鼓励我出门走一走, 还说要带我去见识一场盛事。
我跟他乘坐城市电轨出门,结果发现大街小巷都挂满了鲜红色的鹰旗和宣传海报,马路上偶尔会跑过一队队臂套袖章的葳蕤党队员,他们穿着统一的灰色军大衣,脚穿厚重的黑皮靴,在大街上发放传单。
然后我在城市中心一座广场上看到了令我终生难忘的场景,葳蕤党的党魁兰斯特希尔顿在这里举行了一场公开演讲。
一座像马戏团似的巨大帐篷里坐满了人,到处悬挂着鲜红的鹰旗,观众们兴奋且期待地等待着,每个人都有着极高的热情,台上的乐队演奏着振奋人心的进行曲,人群从门口涌入,每个人都被塞了一本工人党的宣传小册子。
不久后,入口处传来万岁的呼声,一位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中年男子,在两队年轻护卫的护送下,迅速走入场内,登上了舞台。人们兴奋地起身,高举着手大喊万岁,他们甚至踩在板凳上欢呼,掌声如雷鸣一般。
那位中年男子正是兰斯特希尔顿,他向众人鞠躬,然后举起一只手,向各个方向行了个军礼,场上的呼声瞬间像是要掀翻屋顶,直到一阵犀利的号角声响起,现场才安静了下来。
兰斯特站在舞台中央,用一种缓慢而有力的语调开始了演讲,他没有用手稿,犀利的语句就从他口中喷薄而出,我不得不承认他极具煽动性,我的心随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个挥手的动作而起伏,时而愤慨,时而激动。讲到动人处,我想跟着落泪;讲到苦难时,我跟着叫嚷;讲到希望时,我大声欢呼。就好像在这种场合下,我的心已经不受控制,只能跟着成千上万观众一齐为台上的演讲者神魂颠倒。
在观众的欢呼声中,两队约数百人的灰衫军扛着旗帜,手行军礼,踢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入会场,鲜红的旗帜上用金线绣着老鹰,他们像古代的骑士一样,用手中的旗杆一下下撞击地板,发出震撼的声音,随后全场的观众起立行礼,一齐高呼万岁,万岁。
这场面太震撼了,如同古代神圣的宗教仪式,观众们神情肃穆,或眼含热泪,或激动狂热,连我也被这情境感染,起身跟着欢呼
几天后,我接到了圣安慕斯大学法律系的来信,他们邀请我参加面试。
面试的那个早上,天雾蒙蒙的,太阳散发着浅黄色的光芒,看不清轮廓,风很大,天边的白云像奔腾的骏马一直向西飘去。浅浅的天光洒在墨绿色的苔藓上,洒在不远处浅蓝色的湖水上,洒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几只寒鸦鸣叫着飞过半空,更给秋日增添了几丝寂寥的气息。
面试处的长廊里,面对面坐着两排人,一位身材消瘦,完全秃顶的先生宣布说“今天进行法律科第五场面试,被叫到名字的跟我进来,其他人在此等候。”他掏出一张纸看了眼,喊道“马尔科桑德斯。”
一位身穿深棕色正装,打着领带的年轻先生起身,深吸了口气,走进考场,而其他人都默默松了口气。
走廊里安静极了,安静到只能听到紧张而沉重的呼吸声。
“这位女士,跟您打听一下,面试困难吗”一位先生忽然跟我搭话,其他人也纷纷把视线对准了我。
我摇摇头说“抱歉,我也是第一次参加面试,所以不太清楚。”
“什么面试你不是这里的办公人员吗”
“不,我也是来参加面试的。”
“法律系吗”
“法律系。”
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更多了,场面一时冷下来,没过多久,房门又开了,考官先生走出来说“安妮纳西斯。”
我心头一跳,立即起身。
“是你吗”考官看向我的眼神非常玩味。
“是的,先生,我是安妮纳西斯。”
考官摆摆头,示意道“请进,这位小姐。”
我的心脏跳动得仿佛不是自己的,比上次站上舞台当众唱歌还要紧张,短短几步路而已,我却好像走过了一段惊险的独木桥一样。
房间里摆着一张长桌,长桌后坐着三位考官,我向他们行礼后,就在对面一张凳子上落座了。
主考官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留着小胡子,头顶全秃了的先生,他率先开口说“安妮纳西斯小姐,请问您从哪里来”
我的简历里有详细的家庭信息,但考官有此一问,我便如实回答道“我来自巴巴利亚新城区,祖辈是农民,父辈是工人。”
“请介绍一下你自己。”
我详细地说了自己的求学经历,所擅长的学科,以及在学校获得的荣誉。
一位黑发考官说“纳西斯小姐,我们看了您的成绩,您在凯琳斯特高中所教授的十几门学科中皆取得了优秀的成绩,这很难得,我们认为您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年轻女性。推荐信里您的老师也给了您很高的评价,尤其您的引荐人还是斯科蒂沃女士,作为近年来我们大学关系密切的捐赠人,我们非常尊重以及肯定这位女士的推荐,但在此我们还要多问您几个问题。”
“是的,先生。”
“您认为大学教育能为您带来什么好处呢您将来又打算做些什么呢”
几只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过窗口,掠过跳动的小小的影子,和浅淡的日光一起映照在我身上,此时我已经不再紧张,心中甚至还有些悸动。
我是来自一座贫穷小县城的安妮,我的家乡混乱又愚昧,我的家庭平凡且破碎,而这样的我却在叩响着大学校门了,许多新城人连想都不曾想过的经历,我却在日复一日的平凡学习中一步步实现了,这一切仿佛是偶然的,却又不是偶然它像一粒种子,来自最初视察学校的那位女科学家,然后在老师的鼓励和引导下,在斯科蒂沃女士等人毫无偏见的教育理念下,终于生根发芽了。
它不再是单纯的想找一份工作,想养活自己,它已经变成了我与自己备受歧视的世界抗争的决心。
想到这里,我看向考官“您刚才问我从哪里来,抱歉我回答的不对,我可以重新回答下这个问题吗”
主考官点点头“当然可以。”
回想着自己的经历,我第一次对外人吐露出心声,吐露了一些压抑在心底许多年的话。
“我来自巴巴利亚一个贫穷的地方新城,通往新城的道路上有一座桥,桥的另一边住满了妓女,里面有我的邻居,我认识的人,有的甚至曾是我的同学。当家庭破产,一切无以为继后,那里便是许多新城女性的归宿,而家庭破产何其简单,一次失业,一次粮价波动,一次赌博,甚至只是多喝了几瓶酒,都可能导致破产,而最终为此买单的不是别人,正是家里的女人。”
“我来自一个挤满了工人的社区,社区里的男人们每天要重复十几个小时的单调工作,这么长的时间,这么沉重的工作让男人们压抑又暴躁,所以妻子们必须小心翼翼,因为也许只是呼吸声太重了,她和她的孩子们就会遭到丈夫凶狠的殴打。我们居住的板楼隔音性很差,曾有一个女人惨叫了一夜,却连个前去问候的邻居都没有,她被丈夫打死了,尸体在屋里放了三天,发臭了才被邻居们发现,期间她的两个孩子一直陪伴着这具尸体。”
“我来自一个不尊重知识,认为上学没有用的地方,孩子们中学时就辍学了,我是班上唯一一个读高中的人,而我曾经的女同学大都嫁人生子了,她们重复着母亲、祖母的道路,在隔音差的板房里挨打,偷偷哭泣。我还有一个名叫伊丽莎白的同学,已经在花一样的18岁难产死了,她丈夫竟然在她大着肚子的时候殴打她。”
“但我还来自一个仍然仰望着希望的地方,我的中学老师告诉我,一个榜样的力量是无限的,而我就是这个榜样,他希望有一天,能在课堂上告诉我的学弟学妹们,他们有一位学姐,和他们一样出身新城,一样平凡普通,可现在她已经上大学了,她通过读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您问我大学教育能为我带来什么,请问这个可以作为答案吗我认为大学教育可以带给我希望,带给我改变命运的力量,同时也将这种希望带给了更多仰望着希望的底层女性。”
说到这里,我深吸了口气说“至于我打算将来做什么,非常抱歉,我虽然已经高中毕业,但阅历仍然浅薄,我只是读报纸时,看到律师帮助穷人打官司的故事后非常感动,便有了这样的想法,抱歉我很无知,也很可笑,但我的确是抱着这样的梦想前来的,谢谢。”
房间里寂静了许久后,其中一位考官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说“虽然您说了这么多理由,我也非常感动,可我们这个专业迄今为止从未招收过女性,请问您对法律专业招收女性怎么看待呢”
“曾有一位哲人说,男性是孤独的,在孤独中创造文化;而女人是合群的,在合群中传递文化,所以我认为女性也有接受高等教育的现实意义。而大学从最初只招纳贵族,到后来招收寒门子弟,直至今日开始接纳女性,这是它走在一切先进思想的前沿,始终包容与开放的体现。大学就像一个有着自己生命的人类,它既随和又自尊,始终追寻着星光灿烂的极致真理,正因如此,它平等地看待每一个寻访智慧的人,所以它也是这个世上最公平和包容的地方。”
考官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主考官起身,向我伸出手。
我也急忙起身,与他握手。
“谢谢您今天前来,纳西斯小姐,我们会在几天后将录取结果寄到您所在的地址,请暂时耐心等候。”考官微笑着说。
“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参加面试,非常感谢。”我低头弯腰道。
“我们大学有一位先人曾言,强者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爱它,与它搏斗,现赠与您,与您共勉。”
“谢谢您,先生。”
另一位考官也与我握手“梦想不可笑,更不无知,顶多是年轻人无畏的诚心,愿此心永恒。”
最后一位考官更是笑着说道“很高兴认识您,安妮纳西斯小姐。”
几天后,我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
我在旅馆那漆黑阴冷的小房间里高兴地又蹦又跳,直到引来楼下一位女士破口大骂,爸爸不忿地跟她吵了起来,吼道“我女儿要上大学了大学贵族老爷们才能读书的地方你算什么东西,敢朝她大呼小叫”
我丢脸极了,好不容易才把爸爸劝回房间,第二天,我们坐火车回到了巴巴利亚。
为了庆祝我考入大学,我们决定去一家高档餐厅庆祝一下。
当天晚上,我们都换上了自己最体面的一套衣服,然后步行去餐厅,在道路上,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于是问威廉。
“那些是什么”
道路两旁的商店橱窗上,有的用油漆写上了f的字母,油漆是红色的,非常鲜艳醒目。
“哦,那是菲利斯人开的商店,前几天商务局下了通知,所有菲利斯人的商铺必须在玻璃橱窗上标明f的字样,也不知道搞什么。”
街面上写了f字样的店铺有很多,以前我在报纸上读过,菲利斯人都是移民,大约在一百年前,菲利斯人的国家灭亡了,民众四散到了周围各个国家里,因为不能拥有土地,所以菲利斯人都经商,他们头脑聪明,到处行走,结果很多都成了富商。
我们来到那家高档餐厅门口,刚要入内,一位身穿灰色制服的道路警员忽然朝我们招手。
“嘿你们是菲利斯人吗”他大声问。
“不是的,有什么问题吗先生。”威廉说。
“既然不是,为什么要到菲利斯人的店铺里消费你们不知道菲利斯人毁坏普国经济,为富不仁,抢占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吗”警员义正言辞地说。
“抱歉,我们不知道这是菲利斯人的店,我们这就走。”爸爸说。
“爸爸,我们是特意来庆祝的,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威廉颇有些无语。
“走吧,走吧,去别的店也一样。”父亲指着对面一家餐馆说,“那里看上去也很高档。”
警员说“这就对了,上帝与普国同在,礼敬您先生。”他向我们行了个葳蕤党特有的敬礼。
父亲也特别自豪地举起手“也礼敬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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