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瞬间的怔愣, 疑惑地望着迈克的背影。
以前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没命地逃跑, 因为有一个羊角怪物在追我, 可我总也跑不快, 还马上就要被它抓住了。就在此时, 我跑到了悬崖边, 可奇怪的是,我等了很久, 怪物都没有抓我, 回头看它时,它已经转身走了。梦中的我松了口气, 还生出了很复杂的感受。
迈克又倒了一杯酒, 走到沙发前坐下,给我一个眼神说“请坐。”
我平复了下呼吸,坐到他对面,而他单手撑着下巴, 视线凝固在我身上, 我抬眼看向他时, 他又借饮酒移开了视线。
房间里太安静里了, 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我越来越不自在, 甚至生出了想快点结束的想法。
他实在帮过我太多次, 如果我对他一无所求, 还可以厚着脸皮想, 这都是他自愿的,我根本没让他为我做过任何事。可是当有所求的时候,一切都变质了,我抬不起头,也做不到理直气壮。
小时候我见到新城大桥旁的妓女出卖身体换取钱财,后来我见到莉莉安做情妇换取奢侈的生活,再后来我看到梅丽莎的父母企图通过嫁女儿来偿还债务。我自以为靠努力奋斗,就和她们是不同的,可没想到我努力得来的成果如此卑微,在真正的力量面前百无一用,我仍像新城的女人们一样,要出卖自己才能换来有用的东西。
从踏进这里开始,自尊和骄傲就碎得丝毫不剩了,我好像变成了一具麻木的行尸走肉。
“你哭了”他忽然问。
我忙摇摇头说“没有。”
“那为什么一脸难过”
我忍不住问他“你不做吗”
他愣了,笑道“你这么讨厌我,我做什么喜欢我的女人多得是,睡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多没意思。”
我轻叹道“我不讨厌你,我是讨厌我自己,觉得自己很没用,像个妓女”
迈克看了我一会儿,放下酒杯说“活在这世上的每个人都要出卖自己,劳力、智慧、良心、尊严、身体,不出卖自己,怎么活得下去”
我惊讶地看着他,而他瞟了我一眼说“你也少看不起妓女了,有些妓女神通广大,连我都自愧不如。”
我本来很失落,结果听他这么安慰,竟忽然不难过了,小心翼翼道“谢谢。”
“不敢当。”
“我让您很为难吧,而且您今天好像很忙,还跑来跑去帮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算了,您的谢意挂在嘴边就好。”
“您帮过我这么多次,我”
“所以你打算让我上一次,作为回报”
他说得这么露骨,我羞愤地闭上嘴,垂下了头。
“呵难得你这么慷慨,不上你是不是有点可惜也许我应该上了你,去房间吗或者你想先和我洗个澡”
刚才他还安慰我,转眼间又讽刺挖苦,我心里难受,羞耻就像决堤,从奔溃一角到一泻千里只在转眼间。而他的样子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有些可怕,眼神一直愤怒地盯着我。
“等到10点”他说,“10点后,我带你去见她。”然后他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我喝起了闷酒。
两小时后,他把我送到了集中营,集中营是集中关押特殊监狱的简称,是关押、经济犯的地方。
一个狱卒安排我见到了杰西卡。
她满脸不敢置信“安妮你怎么进来的”
我抱住她,责备道“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见我们”
杰西卡很瘦小,但是很温暖,她的怀抱像她的人一样,让人想向她靠拢,所以抱住她的那一刻,我甚至安心地松了口气。
可很快我感到怀里的人在颤抖,我的肩头微微湿润了。
唉我望着裂开天花板上的昏黄吊灯,心想哪怕平日里再坚强可靠,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一个人决心赴死,孤独地等在监狱里,她的内心该有多煎熬啊。这也是我无论如何都要来见她一面的原因,杰西卡没有父母亲人了,她只有我们。
“我给你带了吃的。”我送上一个篮子说,“先吃点东西吧。”
我离开酒店的时候,去厨房要了肉和面包,杰西卡果然很饿,她抱着篮子狼吞虎咽,很快就吃得一点不剩。
吃饱后她歉意说“对不起安妮,替我向明妮说声对不起。”
“我们不想听对不起”我气道。
杰西卡缓缓把头靠在我肩上,心满意足地松了口气。
可我不能放过她,一句句责问道“你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为什么不见我们为什么这么倔强”
杰西卡轻轻搂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我们会有多伤心”
“”
“你就不能在法庭上认错吗你新闻系的同学或许也把罪责推到了老师头上呢,老师们或许也希望自己的学生这么做,留下火种继续你们的事业,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硬碰硬呢”
“”
“我们努力过了,没办法救你出来,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求你珍惜自己的生命,不要让我们失去你”说着说着,我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自已。
杰西卡用手指拭去我的泪水“别为我难过安妮,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你应该为我高兴。”
“什么想做的事我不懂我不明白”
杰西卡却平静地说“我当然可以认错,把一切都推在老师身上,可即便如此,我也要面临十几年的牢狱之灾。那时我是苟活下来了,可我违背了信仰,污蔑了真理,背弃了师长,那时我才是真正彻头彻尾地死掉了。我不能那样,我活一刻,就要做一刻自己,而不是屈服在威胁恐吓中。”
“杰西卡,我不懂你,这些东西有这么重要吗比生命还重要”
“是啊,安妮,在我看来,就是比生命重要。”
我颓然地垂下肩膀,眼睁睁地感到了绝望。
小时候,我生活很穷困,身边都是些麻木颓丧的人,可我一点都不绝望,因为我跟身边优秀的人学习,努力付出,心中就有个隐约的信念,将来一定会变好的。
可现在我生活安逸,得到了一切我想得到的,却不知为何渐渐感到绝望,这种绝望来自我所察觉的一切蛛丝马迹。
从詹妮弗和杰米被赶出大学,从街头愤怒的人民,从报纸上铺天盖地的葳蕤党声明,从国家定制的一条条关于菲利斯人的法律。再到说破嘴也没能送走任何一个菲利斯朋友,我连贝拉都送不走,帮人偷渡却送他们下了地狱
是的,布拉德先生一家的死让我崩溃了,与整个时代和社会洪流相比,我算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到,帮不了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所以只能像朱丽叶一样,把一切寄托于希望。
希望,希望明天会好起来,哪怕我什么也不做。
而现在,杰西卡要用生命来叫醒我们这些只抱着希望苟活的人。
希望不是希望,是无能为力者的自欺欺人
假象粉碎,真相暴露的一刻,我恐惧地握住杰西卡的双手,伤心道“求你不要离开我,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曾经我把莉莉安看得很重要,觉得我们是结伴走在荒漠上的旅人,当她弃我而去的时候,我迷茫害怕不知所措。
而现在我踏上了另一座荒漠,曾经独行在荒漠的杰西卡却也要弃我而去了,她就像一座山,当山在那里的时候,会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全,可现在山要消失了,我惶恐绝望,不知归处。
杰西卡看着我,整整一分钟没有做声,终于她开口“安妮,你是一位勇者。”
我生气地说“我不要你安慰我这些没用的话,我要你活着,呜呜”
杰西卡拂过我额前的发丝,又一次说“你是一位勇者,只是你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勇气和坚强。就像今夜你来见我,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可胆小怕事的人是做不到这点的。你问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等到了该你自己做抉择的那一天,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我离开的时候已经半夜两点了,狱卒来通知我,他要换班了。
我哭了太久太久,两只眼睛几乎睁不开了,脸皮也麻酥酥的,身体仿佛抽离了灵魂,没有一点力量。
迈克一直等在外面,见我出来,他皱了皱眉头,给我披上了他的外套。
“我们走了,谢谢您。”他与狱卒握手,与他耳语了几句后,悄悄递上了什么东西。
回去的路上,我疲惫极了,竟不知不觉睡着了,等迈克把我叫醒时,居然已经到了他家楼下。
“今晚就住在这里。”他迟疑了一会儿,看着我说,“刚才我在监狱里听说,你朋友的审判就在明天。”
“明天为什么这么快”
“他们社团里一位老师在国外搞宣传,得知他们被捕的消息后,在外国的报纸上发表谴责文章,上面很生气,所以下达了迅速判决的密令。去楼上睡一会儿吧,现在伤心也解决不了问题。”
迈克带我上楼,他家里变化不大,只壁画全没了。
一个穿着睡裙的中年女人走出来,惊讶地看着我们“先生,您回来了。”
“萝丝,带安妮小姐去洗漱,让她好好休息。”他看了我一眼说,“晚安。”接着走进一个房间,关上了房门。
“安妮小姐,这边请。”萝丝为我引路,边走边说,“昨天打电话的就是您吧,我为史密斯先生工作,帮他打扫做饭,但他偶尔才回来一次,平时四处奔波,总是换酒店住。”
我也累了,强扯出一个笑容应付“这样啊”
“所以他给交给我几个名字,如果有人找他,就帮忙转接。”萝丝笑道,“其中只有两位女性,一位燕妮女士大概是他母亲,另一位就是您啦。我昨天接到您的电话,就立刻给迈克先生的办公室打电话了”
后面我浑浑噩噩地洗漱了,到躺下的时候也依然心乱如麻,满脑子杰西卡的审判和处决。
第二天,我们来到法庭,我打听了很久,也没打听到杰西卡的庭审在哪里。
后来迈克去见审判长,他很久才回来,回来的时候眼神有些躲闪。
“审判什么时候开始在哪里”我问。
“安妮”迈克欲言又止地望着我。
嘈杂的法院大厅里,一切噪音都静止了,变成刺耳的嗡鸣声,我踉跄了一下,被迈克搀扶住,往外面走去。
“你冷静点,去车里等我。”
“不会的,不会的”我颤抖着抓住迈克的衣领,“没有审判就直接我不相信,这怎么可能杰西卡她你打听清楚了吗我不相信他们不能这样呀这是草菅人命”
“不要乱说话”迈克紧张地捂住我的嘴,“剩下的事情你不要管了,我会把尸体领回来的。”
尸体强烈的悲愤像海浪将我吞噬,我心中涌起一股不知因何而起的力气,抓着他说“我要去见她带我去见她”
“你留在这里”
“我不你带我去,不然我就自己去”
迈克皱了皱眉“那你冷静,等会儿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不要说多余的话。”
我点点头。
我跟迈克离开法院大厅,来到法院后面一块幽静的庭院,庭院四面都是高墙,高墙上镶嵌着铁丝网,蔷薇郁郁葱葱爬满了墙面,粉的、白的开放得热烈,蝴蝶和蜜蜂嗡嗡地围着花朵旋转。
阳光很刺目,我步入的时候感到一阵阵昏眩,眼前仿佛有白光闪过,然后我就看到了那悬挂成一排的尸体,他们挂在一根长长的绞刑架上,微风吹过,轻轻摇晃。
“你看到了,出去吧。”迈克说。
我恍惚了一会儿,摇摇头。
“那你等着,我找人交涉。”
迈克离开后,我向绞刑架走去,刑台很高,大概是上世纪修建的,看上去很古老,木头有着古旧的痕迹,尤其刑犯们踩踏的地方。
我怔愣地路过一个个尸身,最后停在杰西卡面前。
她好高啊,我平视她的时候,只能看到她摇晃的小脚,那双袜子还是今年圣诞节时,我们一起去商店买的,我买了一双粉的,她买了一双黄的,一只白蝴蝶飞过来,围绕着小脚转了两圈后,停在了上面,微微晃动着翅膀
我呆滞地望着这双脚,直到有人松开绞刑架的绳索,杰西卡噗通落在地上,然后被两个男人套上布袋,放在一辆平板车上。
“你要怎么处理”迈克来到我身边,轻声问,“直接下葬,还是举办葬礼”
“当”我想说话却发现自己仿佛失声了,咳嗽了几下才吐出声音,“当然要举办葬礼。”可说完才想起,杰西卡根本没有任何亲人,而她在新闻系的好友也都被吊死在了这里,即使举行葬礼,也没有人来。
“我要通知朋友们,麻烦您了,就帮我到这里吧。”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跟着平板车走出了庭院。
之后我联系了明妮,订购了棺材,又寻找了牧师,杰西卡的教区在安卡思省,所以又在附近的墓园买了块墓地。
下午,墓园的人把棺材送入墓坑,牧师在一旁布道。
来送别的只有海伦娜,明妮和她的未婚夫凯文,刚才帮杰西卡换洗的时候,明妮几乎哭晕过去,现在更是无力地靠在凯文的怀里抽噎。
葬礼很简单,只是看着她下葬,立起石碑而已,墓志铭是明妮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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