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踏入工厂, 海伦娜为我开门, 晨光微弱,天地间呈现淡淡的青色, 我们站在一棵茂盛的紫藤树下。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 时不时反驳道“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我沉默地望着她。
她生硬而急切地说:“一定是胡编乱造的, 他们不可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有那么多小孩子呢, 这绝对不可能”
“我亲眼看到了一个装满小孩子的火车厢,正被运进集中营。”
“也许没死呢, 你没有亲眼见到,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他们明明可以在工厂做工,是免费的劳动力, 而且那么多人, 不可能都杀了,尸体怎么处理”她满脸惊慌失措, 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
我平静地告诉她“在毒气室毒死, 然后堆进焚烧炉。”
“你不要再说了, 我不相信”海伦娜烦躁地捂住了耳朵。
我没有再说什么, 寂静的房间里弥漫着无力的哀愁感,像把时间都变得黏稠了, 让人喘不动气。
不久, 我听到了啜泣声, 海伦娜呜咽道“道拉斯先生,小朱尼尔他们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他们一定还活着”
我搂住海伦娜,她趴在我肩头,像受伤的幼兽一样闷声流泪,她低声喃喃“我们该怎么办”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暂时隐瞒他们,就说他们在别的地方工作,没办法回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杰西卡死了,詹妮弗成了奴隶,老人和孩子被毒死烧死,工厂里还有一些小孩子,他们该怎么办詹妮弗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事实上,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在沙发上坐下,点燃了一根烟,烟雾充满胸腔时,苦闷的感觉仿佛消散了不少。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海伦娜皱眉。
“这东西好像能缓解疲劳,我从商店里买了一盒,你要不要试试”我说。
海伦娜摇头,愣愣地看着我。
我继续一口口抽着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直到嘴巴里充满烟臭味,才掐灭烟蒂,然后叹了口气说“我们护不住他们了。”
海伦娜仍然愣愣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
“之前那个叫林的男人用我的家人威胁我,如果不听他的,就把我们全家都划为菲利斯人,关进隔离区。”
海伦娜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我们庇护菲利斯人的行为太惹眼了,继续下去会连累到家人,也许不应该继续下去了。”我平静地说。
海伦娜垂下头,迟疑了一会儿,又抬起来“可那个林已经死了啊。”
“你怎么保证没有下一个林呢我们工厂每天有那么多葳蕤军官进进出出,只要抓住了把柄就可以要挟我们。我们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但家人呢我们的父母兄妹该怎么办”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需要钱的话我们可以赚,你那么聪明,总能想出办法。”
我垂着头,盯着乌黑的水泥地板说“只有钱而没有权力,就像抱着金鸡招摇过市的孩童一样,权力权力才是一切,可我们的政府里,哪怕最低等的公务员也不录用女性。我读了大学,即将成为法学系第一个女毕业生,可我甚至没有办法成为律师,因为唯一愿意聘用我的职务是秘书。你告诉我,我们要怎么用钱去收买权力”
海伦娜沉默了下来,半响,自嘲地笑了笑说“前几天,我们系里一个同学向我求婚了,他对我说,如果我嫁给他,婚后我可以辅助他做研究,他愿意让我以他的名义发表论文我我还没有拒绝他,我怕拒绝了他,就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丈夫了,作为女人,我的研究只会被当做笑料扔进垃圾桶。我明白,你是想说我们太自不量力了,连发表一篇文章都指望着丈夫呢,竟然还妄图拯救别人”
她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也许正等着我反驳些什么,而我只是逃避般移开了视线。
最后,海伦娜深吸了口气“你累了,好好休息下吧,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说完她离开了,我知道她不同意关闭这家工厂,她不是不明白会因此受到牵连,她只是拒绝去谈论明天的事情。
第二天我打电话回家,哥哥告诉我家里一切安好,贝拉虽然在工厂里劳作,但人平安,他的工厂里也有一批老年员工被抓走了,还有很多人失去了孩子。
“对了,有你的信,是从你以前的高中寄过来的,我已经邮递给你了,记得查收一下。”威廉告诉我,一位林福斯女士给我写了一封信。
林福斯难道是阿瑞娜
自从几年前一别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会是她给我写信吗
当那封信摆在我桌上时,我惊喜地看到了阿瑞娜的名字。
她从西国回来了,因为不知道我的地址,只能寄信去以前的高中,希望能联络到我,她还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让我打电话给她。
能与久别的朋友再会,我十分高兴,当下就拨打了那个电话。
可是电话转接了两个声音很严肃的男人后,对方却告诉我阿瑞娜现在很忙,过后联系我。
大约傍晚时分,我终于接到了阿瑞娜的电话,许多年过去了,她的声音依然那样清亮,充满活力。
“安妮,安妮,是你吗”她激动地说。
“是我。”我由衷欢心地说“是我。”
“我回普国后唯一想见的人就是你,给你写信的时候一直担心你收不到,你现在住在哪里”
“在普林勒。”
“我也在普林勒我们见一面吧,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她兴奋地说。
听她精神满满的样子,我心里为她高兴,几年前她那样子离开,能像现在这样真是太好了。阿瑞娜刚回普国,对普林勒不太熟悉,所以我定下了一家自己经常去的咖啡馆,约在第二天上午见面。
那家咖啡馆经常客满营门,我怕没有位置,所以提前半小时来到了见面地点,可进去后惊讶地发现,今天里面一个顾客都没有。
店员热情地把我引到一个位置,没过多久,一抹俏丽的身影推门而入,她穿着鲜亮的绿色长裙,留着短短的金发,看上去像时尚杂志里的画报模特。
我愣愣地看着她时,她已经张开双臂,向我飞奔了过来。
“阿瑞娜”我一时感慨,紧紧拥抱住她。
不知是谁先哭了起来,我们竟然就这样抱头痛哭起来,几年前我把刚流产的阿瑞娜送上火车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一眨眼已经这么多年了。
“这些年你都好吗”我问。
阿瑞娜抹抹眼角,开心一笑“我们坐下说。”
她说了很多事情,和母亲的重逢,在西国的生活,以及回来普国的契机。
“这儿是个伤心地,原本我永远都不打算回来的,可我爱上了一个人,因为爱他,所以决心回来。”她谈起爱人的时候,脸上焕发出幸福的神采,眼中像是闪烁着星光一样。
“我们在西国相识,最初他还以为我是”阿瑞娜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一脸梦幻地说“总之,我们的相遇像罗曼蒂克小说一样不可思议,他是我见过的最伟大,最高尚,最强悍的男人。”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为她高兴的同时又有点好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像个小姑娘似的满脑子浪漫的爱情,竟然用伟大和高尚形容恋人
想到这里我又有些担忧“你母亲怎么看同意你跟他回普国”
“妈妈很为我高兴。”她羞涩地说。
我点点头,心想既然她妈妈很赞成,那对方应该不是骗子之类的。阿瑞娜单纯冲动,我们多年不见,一见面她就只顾着谈论爱人,真怕她又被爱情冲昏头。
我好笑地听着她谈论他们相爱的过程,在她的叙述中,对方似乎是个威严但又很温柔的男子,强悍的外表下有一颗更强悍的心灵,拥有博大的胸襟和尊崇的地位,是个让人崇拜不已的伟岸男子。不知道是不是她幻想过头了,我总觉得她在描述一国国王或首相。
“我从没这么深爱过一个男人,他也深爱着我,即使他知道关于我的一切”阿瑞娜抬眼看我,“是一切,但仍然爱我如初。”
我意识到她指什么,握住她的手说“你能幸福真是太好了。”
“所以我才说他是个真正的男人。”阿瑞娜开怀地笑道,然后她懊恼地拍了拍头“你瞧我,见到你就昏头了,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的事情,你呢说说你的事情,结婚了吗有爱人了吗”
“我还没有爱人。”我说。
“为什么”她睁大眼睛,“你这样的美人,怎么会没有爱人”
我尴尬道“我读了大学,现在经营着一家小肉厂。”
阿瑞娜更吃惊了,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大学你上大学了老天爷,以前我就觉得你不一般,你简直像个男人一样,竟然还自己经商。”
我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用”
一个陌生侍者来添了点咖啡后,阿瑞娜忽然看了眼窗外,歉意地握住我的手说“抱歉,约了你见面却没能说几句话,我实在太忙了,今天只能抽出这么短的时间见你,明天晚上有个晚宴,我叫人去接你,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说话。”
还没等我说什么,她已经起身了,一脸无奈地对我摇摇头,连说了两声抱歉,然后风风火火地离开了,一出门就坐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她在车里对我挥手的时候,汽车已经启动开走了。
我对这次仓促的见面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咖啡店的侍者来问我。
“小姐,你还想要点什么吗”
“不用了,结账吧。”
“不用结账,已经有人付过了,那么您的约会已经结束了吗”
我疑惑地看着他说“是的。”
侍者礼貌地欠身,退了下去,只余我站在空旷的咖啡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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