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世界二

    依旧是坐船返回, 客船的规格和来时那艘差不离,温衡住里间,叶卿住外间。

    船行经一处密林之时,已是夜半时分。

    恍惚间, 林中亮起数十团亮光, 忽闪忽闪的, 又是在这种深夜, 乍一看瘆人得紧。

    随着亮光往岸边移动, 那瘆人的东西终于揭开神秘面纱, 数十团亮光是数十支火把,正被一群绿林打扮的持刀汉子举在手中。

    领头的是一个粗犷汉子, 身形高大, 右边脸颊上横亘着一条刀疤, 看模样是陈年旧伤, 在飘忽的火光之中, 更显诡异。

    其他数十个汉子, 则成半圆形, 围在他身边。

    他跨步站在河岸边, 朝着客船高声呼喝“里面的人听着, 我们只要温衡,交人不杀”如此这般, 连喊三遍。

    客船里的乘客全部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唤醒, 都知道是遇上贼人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 大通铺里的乘客纷纷缩在一起交头接耳。

    “温衡是什么人”

    “哪个是温衡”

    “天杀的赶紧站出来”

    这帮平头老百姓只知道安安分分地在这个世道里活着,少有人知,当朝太傅的名讳叫做温衡,更想不到,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傅大人,正和他们同坐一条船,同时,还附带了一位天下兵马大元帅。

    满船的船工全部跑到甲板,聚集在船老大身边,加上厨娘帮工,撑死了不过十几人,哪里干得过岸上那些杀气腾腾、人高马大的爷爷们。

    至于逃跑,就更不用想了,既然能出来打劫客船,可见都是熟识水性的好手,这一逃,再被抓住,小命肯定不保。

    船老大在甲板上急得跺脚,心里直道晦气,这条航线他走过不下百回,从来都是风平浪静,安全往返,想不到这回竟然会遇上贼人,他的命怎么这么苦

    此时,一个十来岁,瞧着颇为机灵的小伙快速反应过来,说道“他们不是要温衡么三叔,咱们把这人交出去不就完了,一个人换满船人的命,我看值”船老大在家排行老三,年纪小些的船工都叫他一声三叔。

    这下,其他船工也纷纷附和。

    “对对对,他们就是冲着这人来的,要不是他,咱们怎么会遇上这事儿。”

    “把人交出去得了。”

    船老大看看周围这些伙计们,再看看船舱里那些探头探脑、瑟瑟缩缩的乘客,颇为颓废地长叹一口气,快步走回房间,取出登记的花名册,舔舔食指,一页一页翻过去。

    可翻了好几遍,硬是没有瞧见温衡这两个字,想是上船的时候,并没有登记本名,这种事情本是寻常,只要给够了银子,登不登记本名并不重要,此时,却成了一道催命符。

    他满是泄气地摊手,“没有温衡,没有这个人呐”

    见船上人影攒动,久久没有回复,岸上的领头汉子再度高声喝道“给你们一炷香时间,再不交出温衡,休怪我等不留情面”

    杀气腾腾的爷爷们下了最后通牒,船上却依旧找不出名叫温衡的人,船工乘客们愈发害怕,整条客船陷入一片哀嚎。

    不少人对这个温衡恨的咬牙切齿,大骂他是个“害人精”,要死自己去死,何必拖着整船人陪命,又哭喊自己命不好,怎么就遇上了这种事情

    这个时候,厢房里的温衡和叶卿自然也不能安稳,返京途中被人指名道姓地堵住,可想而知是为了盐款账本之事。

    温衡懂些水性,想逃,偷偷从背面跳进河里逃生,并非不行,可那些人口口声声说,不交出他,就要整船人的性命,这种时候,他如何走得。

    他此番南下清查盐政,动作甚是隐蔽,又有巡视秋闱作为掩饰,本是十分完满的。

    昨夜他临时派温明外出办事,算计着温明或许不能准时赶回来,因此出发时没见到人,也不觉奇怪,至于叶荣也不见人影,这事儿与他无关。

    此时想来,温明或许出事儿了

    不对,温明他还是信得过的,这人虽然老实,口风却紧的很,便是死,他也不会泄露半点机密,那么,是叶荣了

    温衡不由望向叶卿,眸中怀疑之色甚浓,这人说是不会插手干扰他行事,那么,现在又算怎么回事儿。

    他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信了这人一番唱念做打的说辞,竟还真以为,这人在乎他肚子里这块肉,却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官场上争权夺利,最不该仰赖的便是“信任”二字,他此番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叶卿怎不知温衡心中所想,可这事儿还真不是他漏的,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让叶荣拖住温明的脚步,让自己接下来的行事更加便利。

    或许还要再加上一件,明知事情有变,却执意不作为,等着变故发生

    毕竟,还有什么恩情,能比得上救命之恩

    见叶卿装死不说话,温衡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那本掀起轩然大波的宝贝账册,抬手就要往烛火上放。

    叶卿及时扯住账本的另一角,神色莫名“这是做什么”

    温衡手下使力,将账本从叶卿手里抽了出来,再度往火上放,淡淡说道“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

    这一回,叶卿直接将账本夺到手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自认为过目不忘,是打算等这阵风波过去,再把账本原原本本默写下来”

    温衡盯着跃动的烛火,眸光闪烁。

    叶卿恨恨说道“告诉你,想都别想,这东西全部默写出来,得耗费多少心力你是打算为了这个账本,心力衰竭,吐血而亡再带着我老叶家的血脉一起走”

    温衡缓缓抬头,冷笑道“叶子衍,现在说这些,你不觉得可笑”

    叶卿将脸色一肃,只道“我不觉得这东西暂时放在我这儿,你给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事儿到底是不是我干的”说完,大步离开客房,转眼便消失在温衡的视线范围之内。

    温衡心下有些纷乱,一时竟理不出头绪,可是无论如何,他眼下都只有一个选择。

    客船靠岸,名叫温衡的人终究还是站了出来,他跟着那群人走的时候,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这一去,并不是羊入虎口,只是去做客一样。

    一手举火把,一手持刀的汉子们带着温衡,穿过密林远去以后,客船才重新起航,但是经此一事,乘客们都被吓破了胆,将近半船人忙不迭地跑下船,沿着河岸往回走。

    黑灯瞎火的,这群慌乱无比的人中间,夹杂了一个假装慌乱趁机下船的人,也就没有那么引人注意了。

    跟着这伙人走了没多久,温衡就把其中的蹊跷想明白了。

    这些绿林打扮的汉子,行走间齐整有素,令行禁止,虽然刻意地隐藏身份,温衡还是能认出,他们定然出身军营,这地界的军营,可不就是江南总兵卫闵辖下的抗倭军。

    这卫闵江南人士,自小长在海边,熟识水性,当年北疆之乱时,曾跟着叶卿立下战功,后来调回江南任职总兵,东海沿岸常有小股倭寇作乱,这些年来率领抗倭军抗击倭寇,保得一方安宁,也是居功至伟。

    这些倭寇只算得散兵游勇,和北疆的夷狄之乱相比,却是不够看了。

    虽则如此,这卫闵可是不折不扣的镇北将军党羽,据说叶卿当年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对叶卿堪称死忠,或许正是因为这点,叶卿才会把他放到江南地界领兵。

    联想到盐款账本之上,卫闵手里拿到的贪污款几乎占了一大半,温衡下意识地闭了闭眼,他何尝不知道,这些款项被拨到了何处。

    可是,各为其主,如之奈何,况且贪墨就是贪墨

    温衡身为户部尚书,自然清楚,朝廷国库虽并不空虚,可各处的款项一拨,也就堪堪收支平衡,给各处军营拨的款,只够勉强维持日常,再发生点儿战乱,便入不敷出了。

    军营贪墨税款的事情,便是不看账本,他心里也门儿清,营里的粮饷和武器装备,汉子们战场上负了伤、退伍后安置、因投身军营无暇顾家而为家里留些心意,处处都需要使银子,朝廷拨的银子根本不够用,那么,这些银子只能从税款里抽,再加上为了抽成而上下打点的费用,又是一大笔。

    可朝廷也是没有办法,国库的各项支出都有定例,收入再多,拨给军营的也就这么点儿,如此恶性循环,税款贪污之事才越发严重。

    从前,这些事情都是心照不宣的,双方维持着这种岌岌可危的平衡,可现如今,在对付叶卿的关键时刻,这江南盐款便是最好的入口。

    现在,温衡心里已经相信,叶卿确实信守承诺,没有插手这件事情,他如果插手了,哪里轮得上卫闵动手,卫闵恐怕是迟迟得不到叶卿的指示,这才急得出此下策。

    想到叶卿离开前那少见的神色,温衡心里越发混乱,也因此忽略了小腹似有若无的隐痛。

    这一局,他又该怎么破

    距离军营尚有两日路程,一行人走了近一个时辰后,便在一处山坳暂时扎营休整。

    温衡坐在篝火边,看着对面的刀疤脸汉子,问他“你们这么做,就不怕上头追究下来”

    汉子嗤笑一声“老子可不懂什么上头不上头的破事儿,老子只知道遵令办事。”

    “遵令遵谁的令”温衡顺着他的话茬儿说下去,“你们这伙人看起来,不像是一般的贼子。”

    汉子眸光一闪,暗道这读书人心眼儿忒多,一不小心就漏了马脚,于是有些恼羞成怒“死到临头,还要耍弄嘴皮子。”说完便十分警惕地离开了这处篝火,到旁边和弟兄们混到一处。

    温衡无奈地摇摇头,心下颇觉好笑,这人早已露了身份却不自知,还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呢

    折腾了一宿,众人也都累了,纷纷就地打盹儿,只留下几个汉子在边缘溜达着巡逻。

    柴火烧尽,篝火渐渐熄灭,几丝烟雾袅袅上升,转眼淡化无痕。

    温衡表面上好似在打瞌睡,实则半分睡意也没有,这种时候,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整夜都没有发生异常,汉子们稍稍放松了些,巡逻的人虽然一圈一圈地走着,眼眸已经半闭。

    这个时候,一旁黑黢黢的崖壁上,有人顺着绳子,缓缓落下,一时竟无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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