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坐船返回, 客船的规格和来时那艘差不离,温衡住里间,叶卿住外间。
船行经一处密林之时,已是夜半时分。
恍惚间, 林中亮起数十团亮光, 忽闪忽闪的, 又是在这种深夜, 乍一看瘆人得紧。
随着亮光往岸边移动, 那瘆人的东西终于揭开神秘面纱, 数十团亮光是数十支火把,正被一群绿林打扮的持刀汉子举在手中。
领头的是一个粗犷汉子, 身形高大, 右边脸颊上横亘着一条刀疤, 看模样是陈年旧伤, 在飘忽的火光之中, 更显诡异。
其他数十个汉子, 则成半圆形, 围在他身边。
他跨步站在河岸边, 朝着客船高声呼喝“里面的人听着, 我们只要温衡,交人不杀”如此这般, 连喊三遍。
客船里的乘客全部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唤醒, 都知道是遇上贼人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 大通铺里的乘客纷纷缩在一起交头接耳。
“温衡是什么人”
“哪个是温衡”
“天杀的赶紧站出来”
这帮平头老百姓只知道安安分分地在这个世道里活着,少有人知,当朝太傅的名讳叫做温衡,更想不到,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傅大人,正和他们同坐一条船,同时,还附带了一位天下兵马大元帅。
满船的船工全部跑到甲板,聚集在船老大身边,加上厨娘帮工,撑死了不过十几人,哪里干得过岸上那些杀气腾腾、人高马大的爷爷们。
至于逃跑,就更不用想了,既然能出来打劫客船,可见都是熟识水性的好手,这一逃,再被抓住,小命肯定不保。
船老大在甲板上急得跺脚,心里直道晦气,这条航线他走过不下百回,从来都是风平浪静,安全往返,想不到这回竟然会遇上贼人,他的命怎么这么苦
此时,一个十来岁,瞧着颇为机灵的小伙快速反应过来,说道“他们不是要温衡么三叔,咱们把这人交出去不就完了,一个人换满船人的命,我看值”船老大在家排行老三,年纪小些的船工都叫他一声三叔。
这下,其他船工也纷纷附和。
“对对对,他们就是冲着这人来的,要不是他,咱们怎么会遇上这事儿。”
“把人交出去得了。”
船老大看看周围这些伙计们,再看看船舱里那些探头探脑、瑟瑟缩缩的乘客,颇为颓废地长叹一口气,快步走回房间,取出登记的花名册,舔舔食指,一页一页翻过去。
可翻了好几遍,硬是没有瞧见温衡这两个字,想是上船的时候,并没有登记本名,这种事情本是寻常,只要给够了银子,登不登记本名并不重要,此时,却成了一道催命符。
他满是泄气地摊手,“没有温衡,没有这个人呐”
见船上人影攒动,久久没有回复,岸上的领头汉子再度高声喝道“给你们一炷香时间,再不交出温衡,休怪我等不留情面”
杀气腾腾的爷爷们下了最后通牒,船上却依旧找不出名叫温衡的人,船工乘客们愈发害怕,整条客船陷入一片哀嚎。
不少人对这个温衡恨的咬牙切齿,大骂他是个“害人精”,要死自己去死,何必拖着整船人陪命,又哭喊自己命不好,怎么就遇上了这种事情
这个时候,厢房里的温衡和叶卿自然也不能安稳,返京途中被人指名道姓地堵住,可想而知是为了盐款账本之事。
温衡懂些水性,想逃,偷偷从背面跳进河里逃生,并非不行,可那些人口口声声说,不交出他,就要整船人的性命,这种时候,他如何走得。
他此番南下清查盐政,动作甚是隐蔽,又有巡视秋闱作为掩饰,本是十分完满的。
昨夜他临时派温明外出办事,算计着温明或许不能准时赶回来,因此出发时没见到人,也不觉奇怪,至于叶荣也不见人影,这事儿与他无关。
此时想来,温明或许出事儿了
不对,温明他还是信得过的,这人虽然老实,口风却紧的很,便是死,他也不会泄露半点机密,那么,是叶荣了
温衡不由望向叶卿,眸中怀疑之色甚浓,这人说是不会插手干扰他行事,那么,现在又算怎么回事儿。
他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信了这人一番唱念做打的说辞,竟还真以为,这人在乎他肚子里这块肉,却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官场上争权夺利,最不该仰赖的便是“信任”二字,他此番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叶卿怎不知温衡心中所想,可这事儿还真不是他漏的,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让叶荣拖住温明的脚步,让自己接下来的行事更加便利。
或许还要再加上一件,明知事情有变,却执意不作为,等着变故发生
毕竟,还有什么恩情,能比得上救命之恩
见叶卿装死不说话,温衡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那本掀起轩然大波的宝贝账册,抬手就要往烛火上放。
叶卿及时扯住账本的另一角,神色莫名“这是做什么”
温衡手下使力,将账本从叶卿手里抽了出来,再度往火上放,淡淡说道“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
这一回,叶卿直接将账本夺到手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自认为过目不忘,是打算等这阵风波过去,再把账本原原本本默写下来”
温衡盯着跃动的烛火,眸光闪烁。
叶卿恨恨说道“告诉你,想都别想,这东西全部默写出来,得耗费多少心力你是打算为了这个账本,心力衰竭,吐血而亡再带着我老叶家的血脉一起走”
温衡缓缓抬头,冷笑道“叶子衍,现在说这些,你不觉得可笑”
叶卿将脸色一肃,只道“我不觉得这东西暂时放在我这儿,你给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事儿到底是不是我干的”说完,大步离开客房,转眼便消失在温衡的视线范围之内。
温衡心下有些纷乱,一时竟理不出头绪,可是无论如何,他眼下都只有一个选择。
客船靠岸,名叫温衡的人终究还是站了出来,他跟着那群人走的时候,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这一去,并不是羊入虎口,只是去做客一样。
一手举火把,一手持刀的汉子们带着温衡,穿过密林远去以后,客船才重新起航,但是经此一事,乘客们都被吓破了胆,将近半船人忙不迭地跑下船,沿着河岸往回走。
黑灯瞎火的,这群慌乱无比的人中间,夹杂了一个假装慌乱趁机下船的人,也就没有那么引人注意了。
跟着这伙人走了没多久,温衡就把其中的蹊跷想明白了。
这些绿林打扮的汉子,行走间齐整有素,令行禁止,虽然刻意地隐藏身份,温衡还是能认出,他们定然出身军营,这地界的军营,可不就是江南总兵卫闵辖下的抗倭军。
这卫闵江南人士,自小长在海边,熟识水性,当年北疆之乱时,曾跟着叶卿立下战功,后来调回江南任职总兵,东海沿岸常有小股倭寇作乱,这些年来率领抗倭军抗击倭寇,保得一方安宁,也是居功至伟。
这些倭寇只算得散兵游勇,和北疆的夷狄之乱相比,却是不够看了。
虽则如此,这卫闵可是不折不扣的镇北将军党羽,据说叶卿当年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对叶卿堪称死忠,或许正是因为这点,叶卿才会把他放到江南地界领兵。
联想到盐款账本之上,卫闵手里拿到的贪污款几乎占了一大半,温衡下意识地闭了闭眼,他何尝不知道,这些款项被拨到了何处。
可是,各为其主,如之奈何,况且贪墨就是贪墨
温衡身为户部尚书,自然清楚,朝廷国库虽并不空虚,可各处的款项一拨,也就堪堪收支平衡,给各处军营拨的款,只够勉强维持日常,再发生点儿战乱,便入不敷出了。
军营贪墨税款的事情,便是不看账本,他心里也门儿清,营里的粮饷和武器装备,汉子们战场上负了伤、退伍后安置、因投身军营无暇顾家而为家里留些心意,处处都需要使银子,朝廷拨的银子根本不够用,那么,这些银子只能从税款里抽,再加上为了抽成而上下打点的费用,又是一大笔。
可朝廷也是没有办法,国库的各项支出都有定例,收入再多,拨给军营的也就这么点儿,如此恶性循环,税款贪污之事才越发严重。
从前,这些事情都是心照不宣的,双方维持着这种岌岌可危的平衡,可现如今,在对付叶卿的关键时刻,这江南盐款便是最好的入口。
现在,温衡心里已经相信,叶卿确实信守承诺,没有插手这件事情,他如果插手了,哪里轮得上卫闵动手,卫闵恐怕是迟迟得不到叶卿的指示,这才急得出此下策。
想到叶卿离开前那少见的神色,温衡心里越发混乱,也因此忽略了小腹似有若无的隐痛。
这一局,他又该怎么破
距离军营尚有两日路程,一行人走了近一个时辰后,便在一处山坳暂时扎营休整。
温衡坐在篝火边,看着对面的刀疤脸汉子,问他“你们这么做,就不怕上头追究下来”
汉子嗤笑一声“老子可不懂什么上头不上头的破事儿,老子只知道遵令办事。”
“遵令遵谁的令”温衡顺着他的话茬儿说下去,“你们这伙人看起来,不像是一般的贼子。”
汉子眸光一闪,暗道这读书人心眼儿忒多,一不小心就漏了马脚,于是有些恼羞成怒“死到临头,还要耍弄嘴皮子。”说完便十分警惕地离开了这处篝火,到旁边和弟兄们混到一处。
温衡无奈地摇摇头,心下颇觉好笑,这人早已露了身份却不自知,还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呢
折腾了一宿,众人也都累了,纷纷就地打盹儿,只留下几个汉子在边缘溜达着巡逻。
柴火烧尽,篝火渐渐熄灭,几丝烟雾袅袅上升,转眼淡化无痕。
温衡表面上好似在打瞌睡,实则半分睡意也没有,这种时候,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整夜都没有发生异常,汉子们稍稍放松了些,巡逻的人虽然一圈一圈地走着,眼眸已经半闭。
这个时候,一旁黑黢黢的崖壁上,有人顺着绳子,缓缓落下,一时竟无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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