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考第一。
坐进车里的时候, 这句话还一直回响在初歆耳边。
她知道,他喜欢考第一,当然就可以考第一。
不像她,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还是考不了第一的。
上学第一天,她已经充分体会到了, 周围有这么多厉害的人——至少都比她厉害多了。
他们能听懂的课, 她都听不懂……
陆行川自己还不到拿驾照的年龄,平常有专门的司机接送。司机了解他的脾气, 没事的时候从不多话, 车里的气氛一片沉寂。
陆行川和初歆并排坐在宽敞的汽车后座上, 余光里发现女孩粉嫩的樱桃唇微微嘟着,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看起来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他本能地警觉:“歆儿,学校里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初歆抬眼,摇头。
陆行川望着她,薄唇渐渐抿直,又问:“和你同桌的那个男生……不然把他换掉吧?免得他打扰你。”
本来他没有专门去控制要让初歆和谁同桌, 觉得顺其自然就好。
可是现在, 他却有点后悔了。
虽然他中午时只是匆匆看了一眼那个男生,但根据他直觉的判断,那应该是个非常淘气的家伙。
初歆又摇了摇头:“没有打扰。”
陆行川认真审视她一番,似乎在评判她有没有说真话:“真的没有?”
初歆不太明白他怎么一直追问这件事,她想了想,得出结论:“他不呼噜。”
陆行川稍怔了片刻, 反应过来:“他一直都在睡觉?”
刚才他去接初歆的时候,的确看见那个男生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连放学的铃声都没有唤醒他。
初歆点头。然后想起来要强调一下:“我没有睡。”
虽然她听不懂课,但她也一直努力在听,老师讲的一个字都没漏掉。
陆行川看进她的眼睛里,神色变得柔和:“我知道。”
初歆被他眼神里自然流露出的信赖所笼罩,忽然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我也会考第一。”
对于她突如其来的宣言,陆行川没有马上评价。
初歆默默咬唇,心里不免有些发虚,低下头小声补充:“……以后。”
陆行川注视着她,他没想到她闷闷不乐半天,是为了这件事。
其实他当然清楚,以初歆目前薄弱的基础,直接从初一开始上,是很困难的。甚至非常可能,她根本从课堂上学不到什么东西。
可既然她一心想上学,想上实验六中,他拦不住她,只有帮她。
他在季家力排众议,终于替她实现了这个愿望,但内心深处,他的打算未尝也不过是暂且让她过来体验一下。在他看来,等她对“上学”这件事的新鲜感过了以后,自然也就会知难而退了。
只是看她眼下的态度……
最后他轻声说:“歆儿会考第一的。”
这样一句清淡的鼓励,却让初歆十分满足,甚至有点热血澎湃起来。
他说的话绝对没错。
她暗暗下定决心,既然他喜欢考第一,总有一天,她也要考个第一给他。
*
快到家的时候,初歆想起来一件事情。
她在自己的书包里翻了一下,找出来什么东西,略带犹豫地递给陆行川。
“这个……交给你的?”
她手上是一个信封,信封上依次画了一只手,一个箭头,和一个人。
而画上的这个人,的确很像是他。
初歆的理解应该不错,这画面拼起来的意思,就是要求把信交给他。
他盯着信封眉头渐锁:“这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初歆摇摇头。
这是她快放学的时候收拾书包发现的,至于是谁在什么时候把它放进来的,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陆行川默然半晌,最后只是说:“我会处理。”就自己把信封收了起来。
初歆其实有点好奇里面到底是什么,不过她觉得既然这是给他的东西,那她就不该自己拆开来看。现在陆行川不说,她也没有多问。
陆行川把初歆送回家,又一次婉拒了季老爷子留他晚上一起吃饭的邀请,自己走了出来。
“少爷,”司机杨师傅沉默了一路,这时终于开口,“刚才路上有车在跟着我们。”
陆行川脸上不见什么惊讶的表示,只是淡淡点头:“我知道。”
杨师傅还是不太放心:“需不需要派人去查一下?”
“暂时不必。”
杨师傅知道他家少爷年纪虽然小,却一向是很有主见的。又想到刚才他们快驶进小区的时候,跟踪的那辆车就主动掉头走了,没有跟进来,也没有什么明显敌意的表示,于是没再坚持。
他只是想不通:“这算什么意思?”
“也许,”陆行川眸色微沉,“是一个警告吧。”
“警告?那不就是威胁?”
“没有人,”陆行川淡然道,“可以威胁我。”
回家以后,陆行川撕开初歆交给他的信封,一张卡片从里面滑了出来。
卡片上手写的笔迹看起来潦草而阴戾,只有一行字:
“原来你也有在乎的人。”
*
开学第一天老师们手下留情,不约而同地都没有留作业。
不过,初歆早就从陆行川那里学到的一件事情是,所有不懂不会的内容都应该当作作业,自己去弄明白。
只可惜,现在她不懂不会的内容实在太多了,要完成这个目标比较困难。
她端着数学书钻研了一会儿,借助手机把不认识的字词都查出来认识了,只是她还是很困惑,为什么世界上要分为讲理的数字和不讲理的数字呢?
在她的观念里,不讲理的东西肯定是不好的,但书上没有说那些不讲理的数字有什么不好。
而且根据书上的解释,她也看不出来,那些不讲理的数字怎么就不讲理了。
这些纠缠不清有理没理的道理让她有些头疼,她放下数学书,先去看英语。
毕竟英语是从头开始学的,Kelly老师教她也教得很耐心,所以她觉得相对轻松。
她开始复习Kelly老师今天教她的字母表,这些字母长得和拼音很像,但念起来又不太一样,她必须好好记住。
“A,B,C,D,E,F,G,H,I……”
读完一遍,初歆顿了顿,又重新读了一遍。
她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又找不出来到底是哪儿不对。
于是她又继续重读一遍,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更明显了。
尽管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却让她无法忽略。
直到她把字母表翻来覆去念到第七遍的时候,终于拼了出来——
“C——I——U……I——C——U……ICU?”
静谧的灯光铺洒在她身上,她盯着书上的字母,纤长的睫毛凝住。
渐渐地,好像是明白了什么……
Kelly老师今天说过的,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种不同的语言。
一门不同的语言,意思当然可以完全不一样……
初歆不知不觉间把书阖上,没过两秒钟又打开,视线在这几个字母之间来回兜兜转转。
手机铃声响起,是Kelly老师。白天的时候她主动和初歆交换了号码。
“Cherie!”Kelly愉快开朗的声音从电话那头流淌过来。
初歆规规矩矩地问候:“Kelly老师好。”
“Cherie”是Kelly老师给初歆取的英文名字,因为——Kelly的原话是——“这个名字就像你一样可爱”。
“不上课的时候用不着这么客气啦。”Kelly笑了笑,“Jesse在你身边吗?”
“……不在。”
“哦。”Kelly听起来有点遗憾,不过马上恢复如常,兴冲冲地问初歆,“你猜我刚才出门捡到了什么?”
初歆不知道这应该怎么猜,正在这时,电话那边传来软软两声“喵呜”的小奶音。
初歆眨了眨眼:“小猫?”
“一对好可爱的小猫!我看它们一定是双胞胎!”Kelly还沉浸在兴奋中,急于找个人来分享,“Cherie,它们想和你打招呼呢,我们视频吧?”
“视频……?”初歆有点迷茫。
“等一下,我马上给你打过去!”Kelly说完就挂了电话,没等初歆反应过来,新的视频电话已经拨了过来。
初歆依照自己的理解,点了一下屏幕上绿色的按钮,好在按对了。
两只毛茸茸的雪白小猫出现在手机屏幕上,好奇地向着镜头睁大眼睛。它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果然像是双胞胎,只是其中一只小猫尾巴尖上有一点金色。
Kelly的脸也挤进镜头,眨了眨眼:“Cherie,我们只能看见你家的天花板哎,你把手机抬起来一下,good,再抬高一点——Oh,I see you!”
初歆猛怔了一下。
“OK,就保持这个角度……Look,它们在和你say hello呢!哈哈,它们在争着往你这边凑哎,果然它们都好喜欢你……”
在Kelly的指挥下,初歆摆手朝小猫们打招呼,还学着它们的腔调也“喵呜”了一声。小猫们同时一歪脑袋,用圆溜溜的眼珠盯住她,似乎在判断她到底是不是同类,惹得Kelly兴奋尖叫“再加上你,就是三胞胎啦”。
结束视频之前,初歆终于找到机会问了一句:“……I,C,U是什么意思?”
“I see you,”Kelly眨了眨眼睛,解释,“就是说我看见你啦。”
初歆放下手机,陷入了沉思。
我看见你了。就是这么简单的意思吗?
*
后面两天,陆行川没有出现。
初歆只收到了他发来的一条信息,大意是说他要离开C市几天,大概这周末回来。
至于是去做什么,他在信息里没有提。
初向南接送初歆上下学的时候,发现校园里一路遇见的学生们,尤其是女生,都纷纷向他的小女儿投来无比羡慕的目光,不禁有点摸不着头脑。
有他这么一个头发都白了的老爸,很值得羡慕吗?
一家人吃晚饭时,季驰瞅了瞅这两天都特别安静的小妹妹,不自觉间已经脱口而出:“陆行川最近怎么不过来了?”
问完了他才发觉不太对劲,这话说的,就好像他多稀罕看见那家伙似的。
只是,其实他在内心深处,早就不得不认清了这个现实——在哄他宝贝妹妹开心这方面,哪怕他豁出老命卖萌耍宝,也远远不及陆行川淡淡的一个眼神。
所以,如今看见初歆情绪不是很高涨的样子,他自动就产生了这种没出息的希望:要是陆行川在这里,不就好了?
“小川这几天不在C市,”季老爷子说,“他去K城了。”
“K城?”季驰挑眉,“那不是陆家的地盘吗?”
季老爷子“嗯”了声:“小川他爷爷的生日,他回去参加寿宴。”
季驰还是很诧异:“他不是不和那边来往了吗?”
陆行川几岁的时候父母离异,自那以后一直和母亲沈清音一起生活。而众所周知,沈陆两家关系十分不睦。陆行川的外公沈镇墨和他爷爷陆雍年轻时就是斗得你死我活的死对头,近年来,两家更是几乎没有什么往来了。
季老爷子看看他,叹息一声:“毕竟是一家人,血浓于水,怎么能说不来往就不来往了。”
季驰皱了皱鼻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自己低头默默扒饭,不再言语了。
季腾周也没再多说,不过说起这件事,其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古怪。
据他所知,这些年来陆行川的确对陆家很疏远。因为当年的那件事情,陆家的人自知没脸面对他,也从来不会要求他什么。
以前陆雍的生日,他都没有去过。这次,却是他自己主动要去的。
就为了这事儿,沈镇墨其实还颇不乐意,不过以那个老家伙对宝贝外孙的溺爱程度,只要陆行川决定要做的事情他自然是拦不住,最多也就是私底下和老朋友抱怨几句了。
*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
集体跑完圈之后,体育老师宣布自由活动,初歆趁周围没有人留意,自己悄悄溜回了教室。
上节课数学老师的板书里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符号,看得她稀里糊涂的,抄笔记抄得也慢了些,还差一部分没有抄完。
她回到座位,摊开笔记本,看着黑板继续唰唰地往下记。
正当她聚精会神抄笔记的时候,蓦然感觉有一只手从斜后方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初歆吓了一跳,本能地转过头向那边看去——并没有人。
她呆呆眨了下眼睛,只听在她旁边的座位上,有人开心大笑起来。
初歆一回头,这才发现她那个永远睡不醒的同桌,现在居然是醒着的。
宿星洋刚才故意把手绕到初歆身后,从相反的方向来拍她,见她果然上套了,心里充满了恶作剧的成就感。
“喂,大眼睛,”他顺理成章地给这个大眼睛女孩起好了外号,“你怎么不去上体育课?”
初歆顿时有点被抓包的心虚感,尤其是此时此刻,被对方那双透彻如琉璃的浅色眼睛这样看着,让她感觉自己是做了什么坏事。
最后她硬着头皮指出:“……你也没上体育课。”
“我要睡觉啊。”宿星洋理直气壮耸耸肩,好像“他要睡觉”就是人生的头等大事,别的统统要往后放。
初歆眉尖轻蹙,再次印证了对眼前这个贪睡鬼的印象——果然,一点都不像他。
时间久了,她已经不觉得别人也有一双“他的眼睛”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了,毕竟Kelly老师的眼睛还是蓝色的。
但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他才不会像这样说话,也不会胡乱作弄人,更不会在上课的时候睡觉。
宿星洋被她用一种看山寨货似的眼神看着,眼皮不由跳了跳。不过他还是维持了淡定,笑眯眯拖长音调:“喂,你这个眼神,是鄙视我啊?”
初歆认真地点头。
宿星洋:“……”
一定要这么直接嘛?
初歆其实倒并不习惯当面“鄙视”别人,以前她对别人有什么想法,基本都是自己埋在心里的。可是面对他这副灿烂的笑容,她莫名其妙地,就很想对他说实话。
所以她就没有遮掩。
“行吧。”宿星洋笑容不便,倒是饶有兴致地问,“那你说说,为什么鄙视我?”
“你不听课,不学习,这样不对。”
她说话时,神色十分真诚,显然真心实意就是这样想的。
尤其在提到“学习”这两个字的时候,她那双乌亮的大眼睛里分明在放光,好像在说一个无比神圣的词汇。
宿星洋这下有点接不上话了。他突然怀疑,眼前这只软绵绵的小可爱,怕不是哪个古板的卫道老夫子转世成的吧?
他忍了忍,又忍了忍,实在没忍住,小声嘀咕:“你听课了不是也听不懂吗。”
初歆怔住。
她听不懂课——这当然是真的。
可是这个人怎么能知道呢?
一周以来,只要是上课的时间,他全都在睡觉,连课间基本上都没醒过。
转瞬后男生脸色一变,只剩一片讨好的笑容,语调相当无辜:“我什么都没说。”
“你说了——”
“你一定是听错了。”
“……”
初歆不想再搭理这个怪人,回去继续认真抄她的笔记。
记完笔记,她翻开课间刚发下来的数学练习册,准备再改一下错题。
嗯……看来错题有点多。
她的小心脏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宿星洋凑过脸来,对着那片不忍直视的红叉横看竖看,终于看出了值得鼓励的部分:“……你这字写得挺不错啊。”
初歆:“……”
她脸上不自觉火辣辣的,可是,她明明,真的,每道题都认真做了呀……
为什么一道都没对?
宿星洋见女孩小脸鼓鼓的,咬着唇闷闷不乐,显然没有感受到他鼓励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下了一个伟大的决心。
“好了,我教你吧。”
初歆转脸望向他,乌亮的眸子里满是怀疑。
“放心吧,就这些题,我在梦里都会做。”
宿星洋说罢,打了个呵欠遏制困意,伸过手把初歆桌上的练习册拉向自己这边。
但他意想不到的是,他非但没有得到任何的感谢,女孩反而像受了极大的惊吓一样,一使劲把书给拽了回去。
他扬起眉毛:“不想让我教啊?”
女孩一脸警觉地摇了摇头,很坚定。
宿星洋很是无语,转了转眼珠:“算了,看来只有你那个‘师父’才配教你。”
话说出来,他自己听见了,才觉得哪里好像有点……酸?
他闭上了嘴。
初歆知道她的拒绝让他不太高兴了,但是,她真的不想跟他学在梦里做题。
她还是觉得醒着做题更好,哪怕会做错一些,至少她还可以改啊。
就算所有题“在梦里都会做”,那也不是真的,是不是?
人又不能一辈子都只在梦里过。
她想要劝他一下,以后不要只在梦里做题了,正在组织语言的时候,一张纸片从她手中的练习册里飘了出来。
初歆把它捡起来,发现上面有好多字。
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张纸,但其中三个字对她具有天然的吸引力,第一时间就牢牢抓住了她的眼球。
——“陆行川”。
他的名字。
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纸上还有其他一些初歆认识的字,但不足以让她看明白整体的内容。她硬盯着这张纸看了一会儿,却有一股不祥的直觉不受控制地从后脊涌上来,冷冰冰渗入骨髓。
她莫名害怕了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谁能告诉她?
宿星洋在心里叹息了一番好人难当,本来决定还是趴回去睡觉的好,可是转过眼看见她这时候对着一张纸迷惑又着急的样子,忍不住又凑了上来。
他一眼扫到那张纸标题,眉毛挑得老高。
“病危通知书?”
初歆抬眸,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在无声中发问。
“你不知道病危通知书是什么?”宿星洋在内心感慨,真是个被保护得太好的富家小姐,连这都不懂,“病危通知书,就是医院里如果有人病得快死了,医生就会开一张这样的单子给他家里人,好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他说着,已经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她怎么会收着这种东西?何况看起来她都不清楚这是什么……
初歆在他这整段话里,听得最清楚的就是那个“死”字。
这个可怕的字在她耳边不断回响,让她脸色惨白,浑身发冷,单薄的肩膀都不自觉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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