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川静静问:“你没说太多吧?”
沈砚长腿一伸, 斜他一眼:“你的事,我怎么清楚。”
事实上,他当然是最清楚的那个人。
陆行川住了将近一个月ICU病房,那时的状态显然没法正常和外界联系。为了瞒住沈清音,那段时间就是沈砚一直假装成陆行川,用他的号码和沈清音保持正常的短信联络。
要长时间模仿另一个人说话的方式本来就是件困难的事, 何况要在他最亲近的人面前不露馅, 更是难上加难。
好在沈砚有个厉害的帮手,堪称神器:他的天才表弟在那天被塞进救护车之前, 极有先见之明地连夜给他开发好了这个神奇的程序——“陆行川生成器”。
顾名思义, 这玩意儿的功能就是, 随便输入一段内容,程序会自动把它改写成陆行川风格的表达方式。
而且陆行川语言系统的优点非常明显——出现最高频的句子是“在忙”“没事”和“知道了”,自带话题终结者效果。多数时候都省了沈砚去编造具体的事情。
当然了,为了托故不接电话等等,他在不得已的时候多少还是编了几句的,所以现在沈清音一问, 他立刻就觉察了。
在这种情况下, 如果他说得太多太详细,把当时编造的那些细节都对上,就等于是不打自招。幸亏他没有这么傻,暂时有惊无险应付过去了。
但是沈清音既然已经起了疑,要查出真相怕是早晚的事。
沈砚叹了口气。
“小川,我劝你不如主动向姑姑坦白从宽吧, 总比到时候翻车要好。”
他当初之所以同意帮陆行川隐瞒,是因为沈清音心脏有问题,受不了大的刺激。不过既然现在事情已经过去,找个机会老实交待也许是更好的选择,至少能让沈清音有个心理准备。
陆行川默默敛睫,看不出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会考虑。”
“那你最好快点考虑。”沈砚说,“免得她先从别的渠道得到消息。”
“知道了。”
沈砚见他开启了“陆行川生成器”的真人模式,知道现在再多劝他也没用,只能暂且放过这件事。
不过他没有马上告辞。
“还有事?”陆行川问。
沈砚眉头锁紧,终于忍不住问:“陆骁那个王八蛋,现在还在骚扰你和姑姑?他送一堆死花来恶心人,是什么意思?”
陆行川沉默。
沈砚很不满:“这种事你怎么从来不说?”
最后陆行川淡然道:“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情。”
“不值得说?我刚问了庄姨,她说光这两个月都收到好几次了,监控里也找不到人。现在姑姑又不在家,我看那个变态就是在故意向你示威。”
陆行川其实知道他说得有一定道理。最近每次有人送花来的时候,监控设备都会出一些这样那样的离奇故障。有时候对方还会故意留下一些线索引他去查,再让线索断掉。
似乎是很享受这样的游戏。
沈砚只要想起那个人渣过去做过的事情,就忍不住想骂人:“禽兽不如的王八蛋,早就该进监狱了,竟然到现在还阴魂不散,还敢妄想——”他不愿意把下面的话当着陆行川的面说出来,于是止住咒骂,冷哼了声,“这件事我会让爷爷查清楚。还有,这小区的安保需要好好加强一下,现在这批废物,被人上门来撒野都管不了,都开了吧。”
璧园别墅小区本来就是沈家的产业,当年沈镇墨买下整个市区内环境指标和空气质量最好的这块地皮,一丝不苟按照他宝贝外孙的需求和喜好,建成了这个地方。
所以,这里本来就是专门给陆行川住的。沈镇墨花大价钱建设完成后,也从来没有公开出售过这里的房子,只少量卖了几栋给相熟的几家世交。那都是沈镇墨精挑细选后,认为有资格给他外孙做邻居的人家。
按理来说,这里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才对,可现在却出了这种事,想来八成是有内鬼。沈砚实在气不过。
陆行川只是平静表示:“不必,我自己会处理。”
“你——”
“无论他想怎样,都不会成功。”陆行川简单说,还是淡淡的。
沈砚审视他半晌,轻叹:“那样最好。”
他自知一向很难说服这个倔脾气的表弟,干脆也就懒得多浪费口水。反正该做的事情,大不了他私下去做就好了。
不过,他想了想又问:“所以你不是为这个心情不好?”
陆行川一进门的时候,他就发觉了。
虽然他这个表弟永远喜怒不惊,但毕竟他们太熟,从一些极其微小的细节也能瞧出不对劲。
本来他是觉得,无论是谁被一个变态这么多年纠缠不放,而且那变态还是自己亲爹,想起这桩事儿来心情都不会太好的。
不过刚刚在聊这件事的时候,他发现陆行川竟然有点走神。
那么惹他烦恼的,应该另有其事。
会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陆行川默默低眉,没有立刻回答他。
这时候卫染缓缓问:
“小川,刚才庄姨说你去季爷爷家了,歆儿最近还好吧?”
“……”
沈砚发现疑点:“见了你的小徒弟还会不开心?今天你很奇怪啊。”
“……”
尴尬的沉默在屋子里拉长,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陆行川终于淡淡启唇。
“我被赶出来了。”
这句话效果明显——卫染杏眸圆睁,满脸不可思议。沈砚显然也惊奇得要命。
“你被‘赶出来了’?谁把你赶出来的,你的小徒弟没救你?”
陆行川浅淡的瞳仁里拓开一片意味不明的空虚。
“是她要我走。还有,不要再去了。”
沈砚挑眉:“我没听错吧?以前只听说过徒弟被逐出师门,现在不合格的师父也会被‘逐出徒门’了?”被卫染轻轻一戳,他看看陆行川石雕一般的表情,暂且按捺下调侃的冲动,严肃了些,“……说说你干了什么吧。”
卫染也道:“这怕不是有什么误会吧?歆儿明明很喜欢你的。你不在的时候,她那么想你,简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你身边去,”这可是都是她亲眼所见,“她怎么会,怎么会……”
她突然领悟了什么,说不下去了。
陆行川简明扼要帮她说出来。
“她发现了。”
不需要他再说得更具体,在场的每个人已经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沈砚安静了一会儿,缓慢开口:“原来你这是刚刚翻了一次车了,怪不得这副样子。”他叹息一声,又有些不解,“真就连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都没骗过?”
“她见过的‘世事’并不少。”陆行川眸色稍沉,“而且她足够聪明。”
卫染点点头,从她自己和初歆接触的经历来看,虽然这个女孩以前长期在闭塞环境中没有受到合理的教育,但她的天资、悟性都委实不差。
她问:“那你是怎么和她解释的?”
陆行川:“……”
从他无声的反应里,沈砚首先读出了答案。
“……你没解释?”
“……”
沈砚扶额,卫染不自觉摸了摸鼻尖,然后两人交换了一个无语的眼神。
而对面的少年,把他们的小动作收入眼底,用一种殊为不食人间烟火的态度反问:“为什么要解释。”
*
临走之前,沈砚深深感慨,某人再次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情商果然没有最低,只有更低,永远都在勇创新低的路上。
而被他嘲讽的“某人”,始终只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对这般评价似乎也无可无不可。
不过,令卫染不解的是,这个横看竖看情商低到刀枪不入的少年,并没有忘记拜托她明天去季家一趟,陪初歆说说话。虽然即使他不说,她本来也是要去的。
他们离开以后,陆行川一个人走上天台。
夜已深。
他的视线落在不远之外的另一座楼上,二楼的窗口已经没有了灯光。
可他就是莫名地知道,她现在一定还没有睡。
——到底为什么不解释呢?
明明她问了“为什么”,给了他机会解释……
刚才他避开沈砚,请卫染帮忙明天过去看看初歆,卫染也锲而不舍地又问了他一遍这个问题。
当时面对她明白写着“小川我相信你还有救”的同情眼神,他只是淡淡答:“我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事到如今,他知道有件事是不得不做了。
他凭记忆拨通了一个通讯录里没有保存的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以后被接起。
“小川?你这孩子,都多久没打电话了。”
对面的男声温厚而富有磁性,甚至还带了几分亲昵的笑意。
然而陆行川苍白的面色并未沾染上一丝温情。
他冷冷道:“陆骁。”
“小川,”男人轻笑一声,好声好气地提醒,“你用这种态度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说话,可不太礼貌。”
“亲生父亲”这四个字,在陆行川听来无比刺耳。
他盯住远方一颗蔚蓝色的星星,维持冷静:“既然我们两个都对这一点不满意,为什么不忘了它?”
“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很多,但你蒙上眼睛,并不能改变什么。C\'est la vie(法语:这就是人生),”男人微叹了口气,似乎在很耐心地讲道理,“就比如说,现在是你主动来找我。”
陆行川手指渐渐在下面收紧,白皙的指尖掐进掌心,面无表情:“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她是谁?”
“别装傻。”
陆骁笑了笑:“那个小女孩?你不是一直派人紧紧看着她吗?我能做得了什么,是不是?”
“我知道是你。”陆行川不为所动。
初歆当然很聪明,但她今天反应得如此激烈,更像是受到了外部的影响,他能够感觉得到。
虽然离开C市前,他的确做了安排,让人在暗中保护初歆,避免她接触到不相干的人。可是学校里人员复杂,他清楚这并不是万无一失的。
“我做了什么,重要吗?”陆骁慢悠悠道,“重要的是,这么多年来你第一次主动来找我了,这说明你真的在乎她。”
陆行川唇线渐紧,无声地绷直。
“关心则乱,是不是?不过现在后悔已经晚了。”男人的语调十分惬意,“小川,有了在乎的人就是有了弱点,弱点被人掌控的滋味怎么样?”
“不劳费心。”
“我猜,你这次去K城,是想找陆云归合作,一起对付我?不过小川,你真敢信任你那个唯利是图的哥哥?”男人啧了一声,“你和我一样清楚,你要是死了,他只会庆祝少一个人和他分遗产。不如,你和我合作,我的要求特别简单。”
陆行川机械地问:“你想要什么。”
“清音,”电话那边顿了顿,“她还好吗?”
“当然。”
“不,她不好。”陆骁自说自话地否认,十分笃定。
“你不配谈论她。”陆行川冷冷地说。
陆骁又笑笑,他的笑声温和,却莫名令人感觉危险:“我想要的,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我和你的母亲仍然相爱,只要你在她面前推翻过去的那些证词,她就没有理由不和我复婚。到时候一切都会回到和从前一样,我们还是最幸福的一家人。”
在说到这个目标的时候,男人第一次表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
“小川,当年清音是为了保护你放弃她自己的幸福,难道你不应该把她失去的重新还给她?”
陆行川闭目静了片刻,最后略带怜悯地启唇。
“陆骁,你有病。”
“你——”
“以前发生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但我不能让妈和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在一起。所以我不会帮你撒谎的。”他一口回绝,“不过我认识一位世界顶尖水平的精神科专家,可以介绍给你。”
有一瞬间,陆行川通过手机的听筒,似乎听见了什么东西被咬碎的声响。
但紧接着男人大笑起来,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大笑。
“世界顶尖?看来你是亲自领教过这位专家的水平了?”
“没错。”陆行川利落地承认,“我身上二分之一的基因都遗传自一个精神变态,我有理由特别关注自己的精神状况。”
陆骁的笑声渐渐止住。等他再开口的时候,所有的温馨和亲昵都不见了,只剩下冷冰冰的威胁。
“你最好考虑清楚。”
“该考虑清楚的是你。别忘了,你从来没赢过我。”陆行川淡淡警告,“离歆儿远一点,她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说完,他主动挂断了电话。
五分钟后,陆骁打了回来。
“是吗。”电话那头,男人嗓音低沉,几乎是用气音一字字吐出,“我可以毁了她。”
陆行川瞳孔紧缩,听筒里传来类似金属爆裂的尖锐响声,刺进他耳膜。听起来像是对方把电话狠狠摔了出去,同时信号被切断了。
他捏紧手机的手指微微发颤。
巨大的轰鸣声逐渐从他背后逼近,直到那架直升机稳稳降落在天台上,他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机舱里走出来一个人。
从相貌来看,他和陆行川有几分相像,不过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是优雅的纯黑色,愈发反衬出他苍白的皮肤。
“我早就提醒过你,陆骁是不会放过你的。”
陆云归大步流星向他走来,不过远在几米外就停住了。
陆行川望向前方,眼色一片空寂,看不出情绪起伏。
最后开口:“我答应帮你对付他。”
陆云归意味深长地一勾唇:“我的傻弟弟想开了,不当以德报怨的小天使了?”
“留他一条命。”陆行川平静地说,“妈对那个人还有感情,我不想让她受刺激。”
陆云归眼皮微翻,不以为然:“只要你把陆骁虐待你的那些录像给她放一段,她就不会还对那个变态有感情了。别忘了,你才是她的心头肉。”
陆行川转身,清透的眼瞳静静看着他。
陆云归耸耸肩。
“我当然知道你手上有证据。那时候我的新玩具总是莫名其妙坏掉,是因为你偷偷拿走了零件。我不是智商二百的天才,但我能猜到你拿去组装了什么。”
夜风徐来,少年默然不语。
“如果当年你肯把证据拿出来,至少可以让他坐牢。”陆云归微叹了口气,“后悔吗?”
在准备踏进机舱离开以前,陆云归最后回过头,看了一眼沐浴在星光下的少年。
“记住,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更是对真正关心你的人残忍。”
*
“加密档案第387号,请输入口令——”
“一切都会过去。”陆行川淡淡道。
“口令通过。”
陆行川看着满屏成功解密的视频文件,随手点开了其中一个。
画质不太清晰,能看出录制的设备比较简陋,而且历时已久。
画面里,一个□□岁的男孩坐在楼梯上,他穿一身黑色运动服,裤腿挽起,磕破的膝盖上,伤口正在不停地往外流血。
他先是尝试用手压住伤口来止血,但一松手,血又流得更多了。
他皱起脸,不过这般表情比起担心来,倒更像是在不耐烦。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刚一抬眼,却愣住了。
一条洁白的手帕向他递了过来。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更小的男孩子,大约只有四五岁的样子。
这个小男孩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稚嫩可爱的小脸上,皮肤也白得近乎透明,浅浅的瞳仁淡若琉璃,而且,他的头发是一种与众不同的金栗色。
阳光斜照进屋内,洒在他身上,他整个人仿佛都在散发柔软的光泽,像一只金色的天使。
大一点的黑衣男孩一见他,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不仅没有接他递来的手帕,身体还往后躲了躲。
“小川?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天使般的白衣男孩静静望着他,一言不发,小手仍然坚持地举着那条手帕。
“喂,你、你离我远一点,行不行!”
他的话显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陆云归要抓狂,他行动不便,暂时没法避太远。瞪着像天使一样干净漂亮又天真无辜的弟弟,压低嗓门:“我流血了,你现在靠近我很危险。”他盯了一会儿小川手里的手帕,然后飞快地捏住一角抽了过来,“你快走吧。”
他低下头,用手帕给自己止血。
这时候门口传来女人倒吸冷气的声音。
“小川!”沈清音急忙上前,美丽的眼睛里充满惊恐,“你怎么样?”
她上上下下检查着小儿子,像是在检查一件易碎的宝贵瓷器,而对于正在受伤流血的大儿子,倒是全然顾不上了。
被当作透明人的黑衣男孩轻哼了声:“他没事,我没碰到他。”
“清音,”男人从门外匆匆赶来,“出什么事了?”
他一进门,目光锁定了屋子里的白衣小男孩,神色立刻变得歉疚:“对不起,怪我没看好小川。”
“别这么说。”沈清音勉强朝他安抚地一笑,“孩子没事就好。不然,”她迟疑了一下,“这几天就换我来看小川吧?”
“怎么,不相信我?”
“不是……”
“我是怕你太受累,毕竟他不是一般的孩子。”男人满眼疼惜。
“可是,你不是也很辛苦——”
“我没关系的。放心清音,我一定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沈清音眼望丈夫,目光流露出柔和的爱意,满怀信任地点了点头。
男人蹲下身,牵起小儿子的手,温声哄劝:
“小川乖,跟爸爸回去,以后不可以乱跑,知道吗?”
白衣男孩听话地被带走了,全程一声都没有吭。
画面一跳,接上下一段录像。拍摄地点换到了另一个房间。
男人把白衣男孩领进来,自己关紧房门。
男孩默默垂头,站在他面前。
“我教过你不要乱跑。”
男人一字一句地说。
忽然,他一手将沉默的男孩拎了起来,踹开旁边洗手间的大门,把水龙头哗啦拧到最大。
然后看着渐渐蓄满的水池,猛一把将幼小的孩子脸朝下按了进去。
被溺进水里的孩子本能地呛咳起来,但是男人始终牢牢压住他的后脑,他幼小的身躯根本没有能力反抗。
他柔软的金色发丝在水中散开,几秒,几十秒,更长时间……
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他一动不动,既无声息,也不再做任何挣扎的时候,男人才把他从水里□□。
孩子面色灰白,已经昏厥过去,没有了意识。
男人抓起他的手。孩子细瘦的手腕上,戴了一个银色的手环。
手环上有几个不同颜色的指示灯,现在红色的小灯正在快速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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