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挂钟滴答不住,女孩依然维持着不上不下的姿势,没有别的反应。
陆行川指了指:“坐那边。”
初歆把头小心抬起一点,顺着少年洁净的指尖望过去。
终于直起身,慢慢挪到书桌边他指的那张椅子上,小心翼翼坐下。
这次她一定要坐得很稳……
偏偏就在这时,一道猝不及防的发问打破了她的思绪。
他问:“普通话学会多少了?”
初歆一惊之下心脏仿佛空了一瞬,差点又从椅子上滑下去。
她吓得连忙坐住,大眼睛本能地向他瞄过去,两人顿时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依然平平淡淡,初歆却似被烫了一下。
好像整个人都被这一眼看穿了。
这是她到这里以来,第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
她一直很少说话,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的确不太会说。
在她原来生活的地方,很难听到这种叫做“普通话”的语言。
突然到了这个陌生的环境,要听懂别人说话,并且自己也学会说,对她来说不太容易。
她没有把这个困难告诉过任何人,只是自己偷偷观察周围人说话的方式,一个词一个词的猜出来记住。
一个月下来,现在家里人说话,她终于大部分都能听懂了,而且自己也能够说一些简单的话。不过还是有很多拿不准的地方,为了不出错,她宁愿少说。
她说过的少数几句话,都是反复琢磨过的,应该是没有什么大的错误,所以别人都没发现她根本不会正常说话。
直到现在。
陆行川看见女孩大眼睛定定望着他,乌润懵懂,夹杂了一点细微的警觉。
一个被戳破了秘密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女孩避开他的眼睛,抿抿唇,终于慢吞吞吭声了。
“……不少。”
糯糯软软的音色,却莫名透出一股倔强的味道。
陆行川微微挑眉。
这回答不算很谦虚,不过倒也没错。
谁规定过“不少”是多少呢?
而且仅仅一个月,能靠自学达到这种几乎可以与人正常交流的程度,应该可以算是“不少”了吧。
烫意在初歆脸上蔓延开,她觉得自己刚才好像是说了大话。
其实她还有好多词都听不懂,好多话都不会说……
可是说完了才心虚,也来不及改口了。
他会笑话她吗?
她心里咚咚打鼓,倒没有等来对方的揭发,只听他淡淡转而宣布:“上课之前,要先检查作业。”
这第一句话,她就听得不太懂。
心里更后悔刚才把话说得太满。
好在他又主动解释了一遍“作业”这个词的意思。
解释比较通俗,这回她好像有点懂了。
初歆来不及舒一口气,又听他问:“那你作业准备好了吗?”
“……”
她没法点头,也没法摇头——她根本不知道他说的“作业”是什么。
没有人和她说过“作业”是什么。
但她不能怀疑他的话,因为他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所以,她不知道肯定是她自己的问题。
是她自己忘了“作业”是什么……
她拼命去想,漫长的一分钟过去,她什么也没想起来。
只有一颗心坠入更深的恐慌中。
这时候终于得到了下一句提示。
少年平静问她:“什么是反问句?”
初歆在怔忪中意识到,这就是他说的“作业”吧?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就是“作业”,一时间也顾不上去想,因为她整颗心都被另一个冷酷的事实占满了:
这个问题她答不出来。
她记得几天前入学测试上的那个问题——“请把下面这句话改写成反问句……”,可是当时她答不出来,现在还是答不出来。
“反问句”这个词,在她的整个人生中,一共只出现过这两次。
每一次她都猜不到意思。
无论怎样拼命去想,就是一点都猜不到。
她答不出来,那道清淡的声线替她做了总结。
“所以,三天了,你还是不知道。”
明明还是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却让初歆像是被狠抽了一鞭。
“你不知道,也没问过任何人。”
她整个人仿佛又缩小了几分,就快要缩进椅子里,彻底不见掉。
轻缓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却又似十分遥远。
直到一尘不染的白鞋踏在阳光上,从边缘进入她低垂的视野。
初歆懵了一瞬,而他已经拉开了她身边的那把椅子,从容落座。
这是他们第二次离得这么近。
上一次,他高高站着,她却跌在地上。
这一次,他们是平等地相邻而坐。
她隐约能嗅到他身上那种雨后青草般的干净清香,蓦然又想起那两个字——“洁癖”,不自觉把自己的椅子往边上挪了挪,不要挨他太近。
陆行川默默看着她躲开,既没有阻止,也没有评论。
清浅的瞳色依旧淡然。
等到她决定好了合适的距离,他才缓声问:
“你还觉得,只靠自己就够了么?”
女孩蝶翼般轻盈的睫毛微颤,继续垂下脑袋,无言。
“抬头看我的眼睛。”
他说完,安静地等待,直到女孩一点点把头抬起来,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
初歆便似被他眸子里奇异的光芒吸住,没法再移开眼睛。
“听好,这是我能教你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轻轻地、无比认真地告诉她。
“有困难要说出来。”
明明他的嗓音还是冷清疏淡,初歆坠入谷底的一颗心,却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托了起来。
“能听懂么?”
初歆怔了一会儿,点头。
他又问:“记住了么?”
她又沉默地点头。
他盯住她,唇边蓦然勾起一点很轻的弧度,转瞬即逝。
“那你现在有什么要对我说?”
初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刚才,他是笑了吗?
他会笑?
会对她笑?
不对,肯定是看错了……
在她惊愕迷惑的时候,他只是神情不变地专注等她开口,仿佛有耐心就这样等到天荒地老。
初歆咬了咬舌尖。
耳朵根都莫名其妙地涨红。
糯软的音色终于问他:“……什么,是,反问句?”
*
一旦开了头,事情好像也就没有那么困难了。
初歆把上次不会的那三个问题都问了一遍,他一个一个讲给她。
她听完第一遍不懂,他会再讲第二遍、第三遍,用更通俗的方式给她举例,直到确定她听懂为止。
那天的考试题,本来也不过是小学低年级水平,讲清楚了并不难理解。只是初歆全无基础,这几个零散的知识点在讲解过程中又会涉及到更多她不懂的生词,需要再一一进行解释,所以进度就会很缓慢。讲完这几道题,差不多一下午也就过去了。
陆行川把原题稍作变换,重新再考她一遍。
他一开始提问,初歆本能地又全身紧绷起来,好在这次她全都答对了。
他最后又问:“最重要的那件事,还记得么?”
初歆还沉浸在“考试”的紧张状态里,一听见他发问,就不假思索地答了出来。
“有困难要说出来。”
陆行川微怔,目光定格在她脸上。
他不意外她能记得,只是她说这句话时普通话发音变得很标准,而且语气声调都和他先前说话时相似。
根本就是模仿他背下来的。
不管她为什么要模仿他,他刚才那句话也只说了一遍而已,她竟然就能把所有无关紧要的琐碎细节记得这么清楚……
他不动声色地点头,继续道:“今天再布置一个作业给你。”
初歆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听着。这回,她可绝对要记住作业是什么。
*
布置完作业,陆行川宣告今天的课程到此为止,把初歆带回楼下的客厅。
下楼的时候,季驰大声的抱怨清楚从下面传上来。
“爸,您也太放心了吧?怎么也不看着他?就让他单独和歆儿在一块,他欺负歆儿怎么办?”
初向南沉声道:“小川是君子,你别总是往坏处想人家。”
“……就是说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吧?”季驰哼了声,“得,大不了我就当个小人,反正我得上去看看。”
“不准去。”
“……”
一秒,两秒,三秒……
季驰终于忍不住爆发:
“我说你们都一点感觉也没有吗?陆行川他根本就不是正常人,我亲眼见过他去看精神科!他、他肯定是个心理变态!现在莫名其妙跑来接近歆儿,谁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变态的目的?歆儿什么都不懂……”
“——够了!”
初向南锁紧眉头喝止他,正要再说什么,恰好看见从楼梯上下来的两人。
初歆走在前面,刚才爸爸和哥哥的争论她没完全听懂,不过她感觉很不好。
某些不知道意思的词语,什么“精神科”“心理变态”尤其让她心里不舒服,虽然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她本能地回头看向陆行川。
少年神色淡淡,没有什么表示。
好像被议论的根本就不是他。
初向南很是尴尬,可是一句抱歉的话还来得及没说出口,陆行川先礼貌地问候了他一声。
他觉得更愧疚了。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季驰,完全没有一点愧疚,只顾跟老鸡护小鸡似的扑到宝贝妹妹身边:“歆儿,他有没有欺负你?”
初歆摇头。
季驰还是不放心:“他是不是又惹你不开心了?别怕,有哥哥替你撑腰。”
初歆用力摇头。
头晃得太快,有点晕。
季驰又要再问的时候,陆行川不疾不徐地开口:“你不相信她,为什么还要问她?”
季驰抬眼冷嗤:“我不相信的到底是谁?”
“是我,那就冲我来。”陆行川无所谓似的看他,“别人摇头也是很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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