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有人在宜园里放火, 那就是附近有人在抽烟了。
任勤勤一想到刚才的好戏八成都被这人看去了,头皮就发麻。她一时顾不上顾影自怜, 考虑要不要当没发觉, 偷偷溜了算了。
可事不如人愿。她刚爬起来,就听树林里传出一声轻哼。
戏谑意味十足。
任勤勤硬着头皮转过身去。沈铎也像打开了隐身结界一般, 从纠结如网的榕树林里走了出来,顺手把烟头丢进了湖水里。
怎么是这位二郎神
沈铎送走了孙老,并没返回大屋。
他在后院林子里选了个清静隐蔽的地方, 点了根烟,将孙老的话,还有这两天来发生的事,在脑子里好好过一遍。
正要品出个心得来的时候,任勤勤他们俩就杀到了。
榕树林里光线暗,沈铎又一身黑衣。两个少年居然没发觉近在咫尺的地方站着一个大活人, 全情投入地飙完了戏。
沈铎虽然错过了小沙龙里的那一集,但一路听下来,也能通过脑补把前后剧情连贯上。
鬼使神差地, 他就哼了一声。
无欲则刚。对着沈铎, 任勤勤就不用维持什么好风度了。
“小沈先生有什么要指教的吗”
这是句反讽, 中心思想就是别废话该哪儿哪儿去。
沈铎并非听不出来, 但是他偏偏就生出了想指教一番的兴致。
“你喜欢那小子,是吧”沈二公子双手抄裤兜里, 慢悠悠地走上了小码头的木栈道。
任勤勤没吭声, 算是默认了。
“你喜欢他, 可他不喜欢你。”沈铎一针见血,“不仅不喜欢,还有些看不起你。”
任勤勤的脸色阵青阵红。
“不论是夸你聪明能干,还是安慰你不要自卑,或者鼓励你发奋图强,都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在发言。我们平时去做慈善,慰问贫困学子,说的都是这三板斧。”
任勤勤低下了头,手和嘴唇都抖得像触了电。
“他站在他那个阶层和你对话,他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沈铎停在两三步远的地方,目光里隐隐带着点同情,“可你并不想做个被他俯视、怜悯的人。所以你很恼怒。但是现在的你,还摆脱不了自己的出身。所以你又无可奈何。”
“出身”任勤勤低笑了起来,“我今天可真是听够了这个词了。我的出身又怎么了”
她猛地抬起头,终于爆了。
“我的出身在你们眼里怎么就见不得人了我父母是放了火还是杀了人了我爸还是因公牺牲了呢你们谁敢拍着胸脯说比他更伟大是,我妈爬了雇主的床,这行径不光彩。可令尊难道又是傻子任由我妈摆布了那孩子是我妈一个人能搞得出来的吗”
沈铎眉心皱出一道深深的纹路,眉尾却是饶有兴味地一挑。
任勤勤一旦把话挑开了,憋了许久的恶气终于喷薄而出,剑指沈铎,毫不客气。
“我很尊敬令尊,但是这桩丑事他也有份,你们却一个个把锅全往我妈身上推。你们就是靠踩着这些锅,才爬上道德制高点的吗要点脸吧”
沈铎活这么大,确实很少被人骂不要脸,冷硬的嘴角忍不住有点抽。
他甚至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一句天雷滚滚的台词这丫头还真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任勤勤抹了一把下巴上将落的汗,将手一甩。
“这都什么年代了建国时出生的人现在都该过七十大寿了,你还站在这里和我谈什么出身、阶层。你投胎技术好,生在沈家,外面多的是人没这么好命。可我们勤劳苦干,遵纪守法,想要什么就用这双手来换。我们怎么就比你们下贱了”
“没有说你下贱。”沈铎纠正,“是你自己这么觉得的。”
任勤勤一怔“我没有”
“如果不自卑,你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沈铎的眼皮轻轻一掀望过来,一针见血道,“你这么努力读书,难道不就是为了摆脱出身的拖累,出人头地吗既然想往上爬,那不是默认了世俗对你的划分,默认了自己现在阶层低吗”
任勤勤语塞。
沈铎把那两道凌厉的视线收了回来,淡然道“所以,你气的、哭的,不是因为别人瞧不起你。而是你觉得,自己无力改变这一现状,你的野心无法施展,你看不到希望。”
任勤勤不禁后退了半步,险些栽进湖里。
这二郎神没白多长一只眼,他看人好精准
是,任勤勤的难过,更多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她曾那么天真地以为,只要证明了自己的优秀,哪怕出身不那么好,哪怕现在还没有闪闪发光,可也依旧有资格去赢得徐明廷的青睐。
可理想很美好,现实反手就给她一耳光。
经过今日的事,任勤勤才发觉,事情远没自己想的那么简单。有些差距,还真不是你有几分才气,你勤奋聪慧就可以弥补的。
徐明廷对任勤勤是欣赏和肯定的,可他的欣赏带着居高临下的同情,他的友善有着屈尊降贵的怜悯。
徐明廷内心里并没有把任勤勤当作一个能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人看待。
“凭什么瞧不起人”任勤勤幽幽道。
沈铎已转身走出了两步,又被女孩的话挽留住。
暮色更加浓重,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树下一片昏暗,只有码头栏杆上系的一盏马蹄灯亮着。
暖黄的灯光映在少女漆黑湿润的双眸里,如两团跳跃的火光。
“是,我有野心。”任勤勤大大方方道,“我读了点书,稍微见了点世面后,就想着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我想过上风光的、从来不为钱操心的日子。我还想做人上人,想被人尊敬,被捧着,想让子孙后代都过好日子。”
沈铎眉尾又是一挑。
对他袒露野心的人他不是没遇到过,可眼前这位只有十来岁,还是个女孩儿,却是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想做人上人,想过风光的好日子。这情景放在别处都属罕见。
“为什么不呢”任勤勤自言自语,笑了,“换你像我那样,在最老旧的拆迁小区住着试试妈没影,爸一不顺心就抓着我打。邻居不是黄赌毒,就是做皮肉生意的。我要不想像小伙伴们一样,早早辍学打工,十六岁就被搞大肚子,我就只有一条路,就是读书书山无路我杀出一条路,学海无涯我狗刨着都要到对岸去”
任勤勤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抹了一把泪,秀丽的脸庞上湿漉漉一片水光。
“令尊对我好,我一辈子记着他的恩情。你对我妈宽厚,于是我也乐意为你泼别人一身石榴汁。我市侩,我会钻营,可我有道德底线,我做事也讲良心的。凭什么我我”
委屈堵住了喉咙,没法再说下去了。
沈铎不是话多的人,况且和任勤勤的交情也没那么深。可今日不知中了什么邪,又或许是承了她那一杯石榴汁的人情,才指点了她一通。
没想这一指点,就像触发了一个副本,不刷完没法交代了。
茫茫的天地间,闷雷声越来越近,一场大雨将至。林中万籁俱静,连萤火虫都不出来招摇了。
沈铎一身黑衣早就隐没在了夜色里,只有一张英俊的面孔被灯光照得轮廓分明。
任勤勤的白衣在夜色中却十分醒目,头上还带着一个白色发卡她自己的亲爸也才去世不到两个月。
任勤勤却并没想再和沈铎说什么。她抹着泪,越过沈铎,埋头朝宿舍楼走。
“宜园里只有一棵榕树。”
任勤勤一脸莫名奇妙地转回头。
沈铎依旧抄着手,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树冠。夜色里,榕树低垂的气根看着还有几分鬼气森森。
“这么一大片树林,都是由一株老榕树长出来的。树枝伸出去,根落下来扎进土里。根又成枝,枝又生根。百来年过去,才长出这片林子。一片别的草木插不进的林子,一片独属于它们的地盘。”
榕树一直有“独木成林”的说法,任勤勤知道。可沈铎说这个做什么
沈铎望向任勤勤“我们这些人家,就和这榕树林差不多。傲慢,自视甚高,精致利己,还抱团排挤外人。可是,为什么不呢祖祖辈辈辛苦经营这么久才打拼出来的餐桌,随便来个外人都能坐上来吃饭,那他们的辛苦又有什么意义”
任勤勤的泪停了,若有所思。
“别说你这样无名小辈,就是普通新贵到了我们这样的人家面前,也都要受些排挤的。老钱新钱,互相瞧不起。”沈铎说着,一声嗤笑,满是讽刺。
“都这样”任勤勤忍不住问。
“当然有厚道人。”沈铎说,“可你喜欢的不是那个小子吗”
“我不喜欢他了”任勤勤立刻说。
沈铎又哼笑了一声。
“人类这天性,就爱给自己分个三六九等。你现在年轻气盛不服气。其实大可不必。都说商人富可敌国,可在国家力量面前,再雄厚的豪门也不堪一击。这个歧视链长着呢,你我都是其中一环节罢了。”
任勤勤眼里光芒跳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沈铎又想到了什么,满怀嘲讽地一笑“想要和我们一桌吃饭,总是有办法的。只是那饭菜,你还未必喜欢吃呢。”
入夜,暴雨降临。好像整个云梦湖颠倒了过来,湖水泼向大地。
任勤勤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回想着这一日经历过的一幕幕,将每个人,每个表情,每一句话都分开来,嚼碎了吞进肚子里。
今天一日学到的东西,比任勤勤过去十年里学的都还多。她对自我、对世界的认知被颠覆。她对人生的规划也被打乱得一塌糊涂。
原本以为照着眼前这条路披荆斩棘地走下去,就能抵达光明的终点。可被沈铎拎着脖子看了看前方,才发现终点并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任勤勤迷茫了。
闭上眼,不知怎么人就坐在了杏外的那间小教室里。
徐明廷正坐在书桌对面,浅蓝的t恤,利落的短发,还是那一副清俊文雅的模样。
任勤勤看到他就一肚子委屈往鼻头冲,哽咽道“徐明廷,你就真的觉得我家庭背景那么不好你真的瞧不上我”
徐明廷皱着眉,为难地说“任勤勤,你很好可是你不适合坐这里”
这里怎么了
任勤勤低头一看,书桌不知何时变成了餐桌,摆满了山珍海味,中间还放了一只金黄的烤乳猪。
在座的都是沈家人和亲友,衣冠楚楚,唯独任勤勤穿着满是蒜味的衣服。
不论蒋宜母女,还是“没头脑”和“不高兴”,或是徐明廷的母亲,都皱着眉,带着一副勉强又容忍的笑容看着任勤勤。
他们教养好,不悦也不直接说,只用眼神发出驱赶信号。
“瞧,我说了什么来着”
任勤勤回头,就见沈铎自讲台后站起来。这男人白衣黑裤,高挑挺拔,居然还戴着一副银丝边的眼镜,好一副鬼畜精英霸总相。
真是见了鬼了
沈铎一脸的讥嘲十分欠揍,说“你现在还不够格和他们同桌吃饭。等你将来爬到他们头上,哪怕在这张桌子上跳踢踏舞,他们也不敢吭一声。人贱不贱,全看对手是什么重量级。”
说完,还伸出修长的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任勤勤一个激灵,从梦里醒了过来,抖落了一床鸡皮疙瘩。
暴雨转中雨,拖拖拉拉下了两日才消停。沈含章也到了出殡的时候了。
沈铎摔了盆,扶棺而出。
沈家车队浩浩荡荡,清一色黑色豪车,差点阻断交通,还上了当天的本地新闻。
沈家在城南郊买了一块风水宝地做自家的坟地。沈含章的骨灰装在一个银罐里,安放在了墓穴之中。隔壁则是沈含章父母的坟。
一辈子到头,最后还是做回了安息在父母羽翼下的孩子。
墓室关闭时,雨又转大了些,打落在伞上劈啪作响。
诸人静默中,只有王英没忍住,哭着低唤了一声“章哥”
无限哀伤,无限不舍。
他或许不爱她。但她对这男人是有真感情的。
任勤勤突然一阵难过,泪水紧跟着涌出了眼眶。
她同沈老先生相处时间虽短,但是深受他的照拂和点播。他走之后,王英失去一大依靠,任勤勤也不知道今后还能再遇上这么好的长辈不。
等葬礼后的餐会结束,亲友们纷纷告辞。熙熙攘攘了数日的宜园重新恢复了宁静。
白灯笼被之前的暴雨打烂不少,又新换了一批,在细雨中静静摇摆着。
沈家直系亲属齐聚在宜园的书房里,等着听律师宣读沈含章的遗嘱。
王英带着任勤勤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保持着微弱的存在感。
任勤勤也很惊讶自己竟然能在这份遗嘱单上拥有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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