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小说:心火燎缘 作者:靡宝
    直升飞机在海与空的昏暗之中飞行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久到任勤勤几乎觉得陷入了梦境时, 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光。

    一座灯火喧嚣的城市就在前方。

    他们挣脱了梦魇的黑暗, 投向现实光明的怀抱。

    任勤勤揉着眼睛, 把脑袋从沈铎的肩头抬起来, 过了片刻才惊觉怀中空空。

    “恳恳”

    小恳恳正躺在沈铎的臂弯里,睡得香甜。

    “抱好了。”沈铎把孩子塞回他姐姐怀里,“不愧是姐弟, 这么吵的直升飞机上都能说睡就睡。”

    直升飞机平稳地降落在了码头的一处停机坪上。任勤勤抱着弟弟, 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跳了下来。

    沈家的员工一脸热泪盈眶地迎接过来,见到沈铎完好无损,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主君无事, 而且看样子很有准备大战一场的毅力, 他们也就不用操心改换门庭、受人排挤的事, 可以继续安心效忠。

    沈铎并没有下机, 他手扶在舱门边, 探出半个身子, 黑发被狂风卷着,英俊的面孔在头顶机舱灯光的照射下阴影浓重,冷峻肃煞。

    “英姐和惠姨在海关里等着你了。”沈铎对任勤勤说,“你跟着工作人员走,他们会带你去办通关手续的。”

    任勤勤知道他不会和自己一路回宜园了。

    也是。

    沈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一群宗族竟然联手想要趁着皇帝微服私访, 把他打包送进精神病院。这桩政变, 捅出去就是热搜头条。

    沈铎侥幸逃脱上岸, 接下来就该轮到他施展真正的降龙十八掌。不把那些个逆臣贼子揍得个跪下来磕头叫爷爷, 他把“狂人”两个字做成生鱼片蘸芥末吞了。

    任勤勤在风中朝沈铎大声道“你自己当心点。”

    多余的话也不用说。沈铎看似轻狂孤傲,但是做事一直很有分寸,至少不用她任勤勤去叮嘱。

    沈铎略一点头,舱门合上,直升飞机卷着一道劲风再度起飞,像一个复仇天使,朝着城市中央的高楼群而去。

    任勤勤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办好了通关手续,过了海关。

    她这次除了怀里的弟弟,可算是空着手逃回来的。行李护照,寒假作业,连沈铎送的压岁钱大金条都落在南洋沈家了。想起来肉就疼得紧。

    多好的金条,都还没捂热乎呢,就不归自己了。

    出了海关,王英哭着扑了过来,一把将一双儿女抱住。

    “哎,没事啦”任勤勤腾出一只手拍着母亲的背,“有惊无险,其实挺顺利的。别把弟弟也弄哭了,难哄。”

    王英把儿子抱了过去,又把女儿搂在臂弯里不肯撒手,一脸余悸未定。

    “那些混账没有欺负你吧你们出海有没有遇到危险我后来想到让你一个女孩子带着弟弟跑也后悔,就怕你抱着他跑不快,又被抓回来了”

    任勤勤不住安慰着,心里暖融融的。之前所有的酸楚和不平,都随着母亲紧拽着她的手,还有无休止的唠叨而烟消云散了。

    “勤勤这次立了头功了。”惠姨也笑着走过来,把任勤勤搂在怀里用力抱了一下,“要是没有你,这事还不知道会发展得多麻烦。”

    “我还真没帮什么忙。”任勤勤腆着脸说,“后面全都是沈先生自己的功劳,打架、开船,全都是他。”

    “要没你,他一开始就没法脱困呀。”惠姨肯定道,“我就知道你是我们沈家的福星。”

    回宜园的路上,王英还一直惴惴不安,追问着过去一日一夜里发生的事。

    任勤勤把沈家内部狗血恩仇的剧情略过,捡着逃亡的大事件说了一番。

    “郭家呀。”惠姨感叹,“那可是顶级的豪门,和我们家也是世交了。早年小铎跑航线的时候,也跟着他们的船跑过,和他们家二少一同拜了个师父学咏春拳。这次也多亏了他出手相助,你们俩才能化险为夷。”

    难怪沈铎不出手时看着像软脚鸡,一出手就能打得满场人跪下来喊爹。人果真不可貌相。

    任勤勤也直夸郭孝文“那位郭二少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大帅哥,又沉稳又亲切,人可好了。”

    惠姨笑个不停“你是没见过他年少时候是什么样,简直是个徒手能拆房子的熊孩子他大哥看不过去,将他丢去南美历练了好几年,整个人才脱胎换骨。”

    等回到了宜园,腿子活蹦乱跳地扑过来,在任勤勤的脸上好一阵狂舔。

    任勤勤抱着狗,呼吸着宜园特有的青草芬芳,环视着四周熟悉的景色,有一种大梦一场终于醒来的感觉。

    还是祖国的世事才静好。

    现实中的世界如一副静止的画儿。宜园依旧那么幽静、缓慢、与世隔绝。课本摆放在书桌上,还是出门时翻开的那一页。

    任勤勤重新弄了个手机,登录上社交软件一看,朋友们甚至没有给她发什么短信过来。

    寒假还在继续。在朋友们的世界里,时间只过了一天一夜,不过三餐一眠而已。

    可任勤勤的人生却已起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想到二十四小时前,自己和沈铎正在狂风巨浪中艰难求生,任勤勤更有一种也许自己此刻是在做梦的错觉。

    也许他们已经丧生大海。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她不知真相的亡魂构建出来的幻象。

    夜里,任勤勤梦到自己飘飘荡荡地往海底沉去,身下漆黑无边,万丈深渊。她望着上方越来越淡的光,孤寂和恐惧笼罩着全身

    惊醒时,她大口呼吸,出了一身细汗。

    睡意全被吓跑了,任勤勤起床下了楼,热了一杯牛奶,坐在中岛台边慢吞吞地喝着,给自己压惊。

    走廊里亮起了柔和的灯光,惠姨走了出来。

    “把您吵醒了”任勤勤急忙起身,拉出一张高脚凳给惠姨坐。

    “做噩梦啦”惠姨一看少女的脸色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被之前的事吓着了吧”

    任勤勤讪笑“后怕。我反应迟钝,现在才缓过劲儿。又觉得太不真实了,像演电影似的。现在有点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

    “都是现实。你没做梦。”惠姨摸了摸任勤勤的头发,“你放心,沈家也不是隔三差五就这样大闹的。至少我在沈家几十年,也还是第一次碰到。权力交替的时候,家族里有些动荡是难免的,但都没想到这次长房那边会这么不择手段。”

    任勤勤心想我才是真傻真天真。在富足太平的社会主义和谐社会长大,全然没想过暴力夺权事件会真的在现实中上演。

    而这一场祸的,大概从很早前,沈老先生取代兄长成为集团主席时起就已埋下。

    沈铎的清理门户之举将其点燃,终于炸了个杠上开花。

    任勤勤沉默了片刻,说“有个事,我听了后心里一直不舒服,觉得您也应该知道的好。沈先生的大堂兄当时说,这个事也有蒋家人参与。蒋女士是同意了的。沈先生听了后挺难过的。”

    惠姨脸色微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沈蒋两家,也是孽缘。如果不是因为母子是天性,也不会当断不断地拉扯了这么多年。”

    任勤勤感觉得出,惠姨很不喜欢蒋宜这个前女主人,全看在沈铎的面子上对蒋宜客气。

    “沈家人还对小铎说了什么”惠姨一副准备搜集实锤,将来拿着这些去找对方算总账的势头。

    任勤勤迟疑了片刻,低声说“沈家人骂了沈铎很多话,说他说他害死了亲妹妹,才被他亲妈讨厌的”

    惠姨幽幽一声冷笑“就知道他们要拿这个事来做文章”

    任勤勤说“后来沈铎自己也和我说,这事是真的但是我听他口气,像是在赌气,就也没有多问。”

    惠姨望着任勤勤的目光说不出的慈爱。

    “你妈是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玲珑脑袋的”

    任勤勤讪笑“我这样的小草根儿,别的功夫不够,见风使舵总能管足的。”

    惠姨一声长叹,饱含着担忧,确实比蒋宜那位高冷贵妇更像一个沈铎需要的慈母。

    “小铎都这么说了,那我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了。你知道了,心里也有个数。首先我要说,小铎他没害死他妹妹,别听他们瞎胡扯”

    “哎”任勤勤立刻清脆地应了一声,“我当时听他们说话那口气,就知道这个事肯定有内情。沈铎再怎么也不会作出这种事来的。”

    惠姨点了点头,挽了一下耳边花白的头发“可这事,确实给这孩子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他的性格也因此大变。快二十年啦,那时候小铎才五岁多”

    蒋宜和沈含章办完了离婚手续的时候,沈铎才半岁,还没断奶。

    蒋宜带着长女回了美国,转眼就嫁给了一位犹太裔的地产大亨,次年又生下了一个小女儿。

    在最初的几年里,每年圣诞节,沈含章都会把儿子送去蒋宜那里,让他们母子团聚一下,培养感情。

    毕竟是唯一的儿子,蒋宜对沈铎还不错,母慈子孝,画面温馨。

    但是沈蒋两家那时已开始交恶,大人不会为难孩子,但是小孩子在家里耳濡目染,不免对沈铎这个“沈家的小子”充满了敌意。

    “小铎小时候可没少受蒋家孩子的欺负,所以他至今都最讨厌蒋家人。”惠姨苦笑。

    沈铎五岁那年,蒋宜生的小妹妹才三岁,叫茉莉。沈铎来美国过圣诞节,小茉莉一下就黏上了大哥哥,两人玩得很开心。

    到那时为止,气氛都还很温馨愉悦。

    直到蒋家亲戚们拖家带口一起过来庆祝圣诞节,蒋家的孩子和沈铎一见面就起了摩擦。估计是沈铎没有让他们占上风,蒋家孩子开始联手作弄沈铎。

    小孩子的恶是天生的,凭借的是人性里原始的“恶”,又不知底线在何处,所以更加具有破坏力。

    蒋家孩子三番五次地偷偷欺负小茉莉,把小姑娘整得哇哇大哭,然后又让沈铎来背锅。

    “小王八蛋”任勤勤骂,“就让他们这么栽赃呀”

    “茉莉年纪太小,自己也稀里糊涂的,只知道哭。蒋家孩子一致指认小铎呢。”惠姨冷声道,“大人们也没怎么把孩子清白当回事。蒋宜越来越不耐烦,后来还当着众人的面把小铎骂了。”

    时隔那么多年,任勤勤光是听惠姨这几句话,都能体会到沈铎当年的委屈与郁愤。

    小小的孩子,置身一群不是对他充满恶意,就是对他漠不关心的人群之中。整个世界都在和他为敌,而他却无法反抗。

    “那时候,小铎打电话回来,说想回家。当时沈老在外地出差,忙不过来,安慰他过完圣诞就接他回来。没想一个多小时后就出事了沈老后来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任勤勤轻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惠姨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说“小铎挨了骂后就跑走了。人们当他在赌气,都没搭理他。直到佣人在后院尖叫,把大家都惊动了。小铎茉莉浮在游泳池里,小铎就站在岸边,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任勤勤遍体生凉,打了个冷颤。

    孩子被捞了上来,急救人员当场宣布了死亡,蒋宜的天塌了半边。

    偏偏又有蒋家孩子在一旁恶毒地煽风点火,说肯定是小铎嫉妒妹妹,把她推水里了。

    蒋宜当时快疯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扑过去抓着儿子扇耳光,破口大骂。好在旁人及时将这对母子分开。

    沈含章很快得到了消息,气得摔了电话,立刻派人用专机把沈铎接回了国。

    从那以后,沈蒋两家关系进一步恶化,差点绝交。

    “不对呀。”任勤勤听出了漏洞,“都住在比弗利山庄了,又不是农村大院。小妹才两三岁,应该是保姆带着不离手才对。沈铎就算要害她都下不了手呀。”

    “你说到点子上了”惠姨咬着牙,“后来还是监控录像还了小铎清白。保姆喝醉了酒,茉莉自己一个人跑到后院的游泳池玩,失足跌了进去。小铎过了很久才过来,看到水里的小妹,吓得呆站住了。”

    蒋宜痛失爱女,一度患上了抑郁症,在疗养院住了大半年才缓过来。等她弄清了真相,想找儿子重修旧好的时候,沈铎却已变了个人,相当抵触她了。

    从那以后,母子关系越来越生疏淡薄,又出了眼下这桩谋反案,怕是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灭成一缕青烟了。

    患难之际见真情。亲戚的欺负可以释然,但是亲妈对他的不信任,是将一颗心戳得鲜血淋淋的真凶。

    难怪他会说,一开始就不期待,不投入,也就不会有失望和难过了。

    难怪他会对母姐和外甥如此不假辞色。

    在背叛之前,先就将情感封印,割舍掉,就能避免受伤了。

    “小铎回来后,也接受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咨询,受了不少罪。”惠姨的眼眶微微泛红,“沈老先生疼儿子,可是他工作太忙,也没多少时间陪他。再加上公司上两家利益矛盾加剧,蒋家这些年来一直不遗余力地抹黑他。你在外面听过有关小铎是个少年杀人犯的传说吗全都是蒋家传出来的”

    “没听说过一点儿都不知道有这个事。”任勤勤笑得冒冷汗。

    惠姨沉浸在过往的恩怨里,也没在意。

    “小铎从小就没什么朋友,性格越来越孤僻。以前沈老很想撮合他和商业伙伴的女儿,女方总嫌弃他又闷又乖僻。这么多年,我看也就你和他能聊几句了。”

    任勤勤笑“我一贯没脸没皮的,给我脸色我也看不出来。再说,我妈和弟弟的事,沈铎本来可以不用理的,他却连我都照顾得很周到。这次要不是带弟弟回去上族谱,他也不会中了圈套。外人只看他孤僻傲慢,不知道他其实心胸宽厚,是非分明,又有责任心。”

    惠姨握着任勤勤的手,感叹得好半晌没说话。

    “生在这样的富贵家庭里,也未必都过得无忧无虑呀。很多东西,是金钱没法弥补的。”

    窗外的夜空正在逐渐放亮,林中已偶尔能听到一声早起的鸟鸣。这座城市正缓缓自沉睡中苏醒过来。

    城市里彻夜不眠的灯火终于燃到了尽头,透过高层建筑宽大的玻璃窗,可以一眼望见海港。海天交接之处的云层呈现出瑰丽的色彩。

    沈铎站在玻璃窗前,高挑削瘦的身躯倒映在窗上,面容沉静如水。

    蒋宜颤抖着的声音从蓝牙耳机里传出来“不论你信不信,小铎,我绝对没有参与这个事。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居然这么丧心病狂”

    沈铎双手抄在裤袋里,身影岿然不动。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我们确实疏离了很多年了。但是你要知道,儿子,这天下做母亲的,绝对不会去害自己亲生的孩子小铎,你在听吗小铎”

    沈铎终于开口“你不会害我,但是他们要害我的时候,你也什么都不会做。”

    蒋宜语塞。

    “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这样。妈,你一点都没变。”沈铎嗓音低沉而冷冽,“我对你来说只是个附加物,你对我没有一个母亲应有的责任感。我好,你无所谓。我沦落,你就在一旁看着。我在你那里,是随时都可以被舍弃的。”

    “小铎”蒋宜声音仓惶,“不是这样的”

    “我的利益,我的意愿,总是放在你自己的家庭、姐姐,以及蒋家后面的。”沈铎轻笑,“所以,你要真的作出把我送精神病院的事,我是不会太意外的。”

    “我绝对不会这么做的”蒋宜大叫,“小铎,你要相信我”

    “这一次,我相信你。”沈铎道,“希望下一次的考验来临时,妈会记着今天说过的话。”

    他摘下了耳机。

    脚下的长街,路灯一盏盏熄灭,车马人声渐渐扬了起来。

    天终于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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