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星涛和姜鹤无声对峙了几秒, 他败下阵来, 可是他不想输,于是拿出杀手锏“姜鹤,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
他声音轻飘飘的, 所以姜鹤不信。
“我走都走不动,你可能只能把我拖出去了。”她不要脸地说。
“我可以打电话给顾西决。”
“你俩什么时候好到你通讯录里还存了他的电话了啊”
“”
还真被她说对了,他确实没有顾西决的电话, 也不允许他的电话来污染自己的通讯录。
韦星涛发现自己磨嘴皮子也磨不过她, 只好转身去给她找药倒水堵住她的嘴然后想到病人房间要通风才能好得快, 他又伸手推开了窗, 让外面的阳光照进来。
李子巷这种地方谈不上什么光照, 只有太阳特别好的天气才会有一点点光, 比如今天。
昨夜的暴雨如恍然隔世,今日屋外碧空如洗, 阳光灿烂, 白色的云朵飘在湛蓝的天空懒洋洋的。
“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小龙女,”姜鹤在他身后的床上说,“这天气怎么跟着我的心情变换而变化。”
韦星涛伸头看了看外面的太阳,又看了看屋子里抱着被子的小姑娘,她居然一脸认真地说这种话。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看你确实病的不轻, 都有幻觉了。”
姜鹤没搭理他, 侧耳倾听, 她能听见窗户打开后, 清晨的李子巷似乎比高档小区更充满活力, 楼下传来有人说话走动的声音,还有自行车铃叮铃叮铃声。
她嗅嗅鼻子“什么味道”
坐在窗框上的少年探身往外扫了眼“阿香婆的豆腐花出摊了。”
姜鹤直愣愣地望着他,韦星涛漠然“你又饿了”
“不许饿吗”姜鹤说,“我请你吃豆腐花,你只需要帮我跑个腿”
“我看你现在挺有精神的,躺床上越躺越病,还不如爬爬楼梯说不定更有力气点,”韦星涛站起来走到床边,抢走她怀里的枕头,掀开她的被子,“体温量好没,我看看这不退烧了吗”
被体温计出卖,姜鹤没有办法,只能从床上爬起来,手软脚软地跟着他下楼去吃早餐。
她昨晚来的时候整个人不在状态,天又黑还下雨,她只来得及匆匆瞥一眼李子巷,现在天亮了,她得以看见这被她定位为城市的伤疤的地方的全貌
老旧的楼房林立,楼房之间应该保持的间距和隐私在这个地方成为了一种笑话没有阳台,每家在窗户下面安装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架子,洗干净的衣服就挂在架子上。
从外套到内裤,甚至还有大红色蕾丝边的内衣。
姜鹤红着脸收回目光,低着头专心地看脚下脏兮兮的、水泥砌平且并没有贴拥有华丽花纹大理石的地面。
耳边一阵铁门的刺耳响声,她吓了一跳。
一抬头发现原来是他们在楼梯间里偶遇一家送小孩上学的,操着外地口音的女人推着比姜枭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出门,嘴巴里骂着“拖拖拉拉不知道像谁今天又要迟到了哎哟我真的是造了孽把你生下来”这样的话
姜鹤不敢挡她的道,和韦星涛一块儿背靠墙边给那对母子让道,那个女人嘟囔着“谢谢”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清楚地看见了她蜡黄的皮肤、混沌的眼珠还有眼角的细纹。
这女人也许最多三十多岁,但是看上去却比白女士憔悴得多。
她身上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并不是体臭或者是干脆不洗澡的汗臭,就是油烟、体脂油还有发油混合之后的闷馊
姜鹤下意识抬起手捂住鼻子,想到这样做并不礼貌,又飞快地把手放下来,有些不知道如何自处地瞪大眼。
站在她旁边的韦星涛看着她几个动作,想笑又笑不出来,只能用放缓的声音说“干嘛啊”
姜鹤没有立刻回答他。
而是伸脖子看了看楼梯下,确认那对母子已经走远了,才缩回脑袋,一双深色瞳眸之中闪烁着诧异的光芒,望着韦星涛。
“你听见那个女人对她儿子说的话了吗她说她是造了、造了孽才把他生下来,”她吞咽了一口唾液,才震惊地继续说,“她儿子还这么小,怎么能跟他说这样的话”
“怎么了”韦星涛奇怪地反问,“气话而已啊。”
“气话也不能啊,小孩子会当真。”
姜鹤想到的是她自己,在她的印象里,她小时候就是因为白女士不厌其烦地在她耳边说着“你不学习就没有用”“姜鹤,你再这样继续下去长大后会一事无成”类似的话而自闭
小孩的心思细腻而敏感,大人却总觉得他们什么也不懂。
她曾经也是受害者。
所以她不能理解。
特别不能理解这样的家长。
韦星涛原本有些不以为然,但是转头看见她眼中真实存在着不认同与对刚才那个小男孩的担忧他沉默了下。
“那个女人今年三十多岁,中专文凭,五年前和她老公来到李子巷,他老公是工地打零碎工的一个月也有万把块吧,他们一家三口原本准备攒够钱就离开这里。”
少年的声音平静而缓慢,平铺直述地给她讲了一个短短的故事。
“结果他们搬来没多久,当家的在工地出了事故,双腿被砸落的巨石砸成了肉泥建筑公司赔了十几万全部砸了进去就为了保命,最后命保住了,这个家也算是完了。”
“刚才那个女人送完儿子上学后,又要去街上找传单或者洗碗的工作维持生活,每天深夜十二点多才回来”韦星涛轻笑了声,歪头看着姜鹤,“那么问题来了,就这样一个看不见未来,早被生存磨平了棱角的人,你觉得从她的嘴巴里能说出什么优美的话来”
姜鹤哑口无言。
韦星涛收回目光,双手塞在口袋里,垂眼淡淡继续道“至少现在这样,她也还撑着一口气,把儿子拉扯到上了小学,实际上当年他才二岁,把他往福利院一扔,他又能记得多少事”
“姜鹤,我昨晚就说过,并不是每个为人父母的都配为人父母,”他停顿了下,“但至少他们还在试图努力,担当着父母的角色。”
“所以,偶尔也可以宽容些地坐下来听他们说说话,试着问问为什么。”
少年说完,脸上露出了索然无味的表情。
他耸耸肩,表示这个话题到此结束,转身率先下了楼。
楼梯间里只剩下他拖鞋打在楼梯上“啪嗒啪嗒”的声音,如此单调。
“对不起。”
她突然在他身后说。
已经抬脚走下几阶台阶的韦星涛露出个古怪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回头冲还楞在台阶上的她笑了笑。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就是孤儿,对从来没拥有过的东西,没有失去的概念。”
“”
“真是生动立体的一课,对吧欢迎你来到李子巷,小金丝雀。”
李子巷挺复杂的,从楼道,到住在里面的人。
这是姜鹤对李子巷的第二印象。
好在阿香婆的豆腐花很好吃,纯手工做的。
豆腐花摊子就摆在阿香婆自己家,她家在一楼,一面墙打掉做个灶台对着街道,摆几张小桌椅就营业了。
生意很好,人来人往的,还有人拿着自家搪瓷缸下来打包带走。
姜鹤和韦星涛选了个角落油腻腻的桌子,木头板凳还缺只脚姜鹤努力保持着平衡,吃了一碗咸豆花,抹抹嘴,又去要了一碗桂花红糖的。
她捧着缺了口的陶瓷碗吃得满头大汗。
韦星涛盯着她还是没多少血色的唇瓣和那碗上的缺口,几次想要提醒她慢点吃当心别割着嘴但是手里的勺子拿起又放下。
“真能吃。”他评价。
“我平时也没这么能吃,”姜鹤说,“我好久没吃到这么嫩的豆腐花了。”
坐在她对面的少年笑了笑“又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阿香婆在这卖豆腐花几十年了,不下雨都会出摊,你可以常来。”
姜鹤捧着碗说“挺难的,顾西决不许我来李子巷。”
她说完这话,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陷入短暂沉默。
韦星涛也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后,他手肘撑着桌子,淡淡道“其实顾西决说得也没错,你一千金大小姐,小金丝雀的,跟李子巷画风是不太相同这破地方,可能拐角就藏着个绑架犯。”
“哪来那么多绑架犯,你这地头蛇倒是有一条,”姜鹤回过神来,横了他一眼,“不许叫我金丝雀。”
简单的话题结束,两人心里都觉得有点奇怪,谁也没说话。
姜鹤是后悔自己怎么能把顾西决的话当做圣旨脱口而出这显得多没面子。
韦星涛是在纳闷顾西决哪来的魔力能把这小丫头片子迷得晕头转向,张口闭口都是他。
过了一会儿。
“姜鹤,”韦星涛懒洋洋地说,“你到了学校以后,会去问一问顾西决那个问题吗”
“嗯”她问,“哪个问题”
“早上讨论的那个。”
“”
姜鹤想了下,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之后,胃部开始翻涌,她放下了手里的碗,心想这人可能是故意的,生怕她把他吃破产。
“你好烦啊,”她说,“为什么非要提起这个。”
“没什么,我只是想要提醒你,目前看来如果你被顾西决甩了,至少你可以经常吃豆腐花了。”韦星涛冲她笑了笑,“是不是有被安慰到”
“滚。”
“到时候来李子巷找我,哥哥请你吃豆腐花噢”
“滚滚滚”姜鹤被他的吊儿郎当气得恨不得想拍桌子,只是桌子有点油腻她实在是下不去手,只好在桌子下面踢他,“韦星涛,你也有点梦想,你又不是那个被砸断腿遭遇不幸的男人,这话说的像是你准备这辈子就坚守在这了一样”
“这里不好吗”他淡淡地问。
多符合他的气质啊,夹缝阴暗中生长的人,住着建造在夹缝阴暗中的房子。
“也不是不好,”姜鹤脱口而出,然后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她停顿了下才说,“就是也没有好到,现在就想着要一辈子住在这里了吧”
“哦。”
“你要一辈子住在这里吗”她楞了,盯着他那张反应并不热烈的脸。
“豆腐花不好吃吗”少年反问,“姜鹤,吃你的豆腐花,少发问。”
她撇撇嘴,不说话了。
懒得搭理他。
阳光斜斜的从头顶两栋楼之间的缝隙漏下来,一束光正好打在她的头顶。
她的睫毛被阳光晕染成了浅棕色,眼珠子是深褐色的,韦星涛可以看见她小巧的鼻尖上落下的阳光的光斑。
这一幕,很深刻地印在了少年的脑海里。
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每当他回忆起,都可以想到一个身穿江市一高校服的小姑娘坐在瘸腿油污的破烂木头桌边,捧着个破碗喝豆腐花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让人第一次地品出悸动的气息。
还有心中挣扎孕育着,悄然滋生的一丝对阳光的心神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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