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后。
姜鹤背着书包从教学楼走出来时, 天还没完全黑。
夕阳余烬中,她远远就听见篮球场那边人声鼎沸的, 热闹得不像接近下午六点半的高中校园。
顺着声音伸头看了一眼, 正好就看见远处篮球场上,身穿黑色短袖t恤的少年带球至篮筐下,虚晃过人,起跳,扣篮。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引来场边男生们佩服的掌声和女生们的窒息尖叫。
篮球场上,并未受这躁动气氛影响, 只见少年长臂一捞,带着篮球稳稳落地,回过头,指尖一推将手里的篮球扔给已经在场边等着的、身穿高二校服的学长
他抬手抹了把汗,一边往自己那半场倒退准备回防,一边懒洋洋地同对手比了个九的手势。
不知道什么意思。
但是这动作痞气十足, 带着一点点洒脱, 自然又是引发场边围观的小姑娘们一阵暴动, 大有为他痴为他狂为他哐哐撞大墙的趋势。
骚得很。
隔着人群, 姜鹤拉了拉书包, 面无表情地篮球场那边靠。
在她距离篮球场可能还有十米时, 对方攻至篮下, 过了谢辛晨和另外一人, 作势三步上篮, 人已经运球至篮下起跳,“呯”地一声巨响,那篮球擦着他的脸,从他手中被扇飞
“谢辛晨”
刚完成盖火锅的顾西决重重落地,做出了樱木花道的英俊,喊出了赤木刚宪大猩猩的气势
“最后一个”
那边谢辛晨稳稳接住他老大拍飞出来的球,那力道差点把他砸得胃都吐出来,苦不堪言地带球就跑,过了中场,已经看见不远处,一个从后面赶上来超过对方所有队员的黑色身影如幽灵出现。
传球。
带球。
三步上篮。
伴随着少年的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弧线,橘色的篮球打着转儿在篮筐边缘滚了一圈,在对手绝望的目光里,掉进篮筐中。
场边,有人吹响了哨子,举起手示意比赛结束。
围在篮球场边围观的人还不肯走,顾西决随意掀起t恤擦了下头上的汗,又看了看四周,目光准确地对上了站在篮球场边人群稍后的小姑娘
篮球场边清一色都是穿校服的,他还是一眼就看见她。
愣了愣,他转头,嗓音干哑地问走过来的高二学长“几点了啊”
对方看了看手表,这他妈才过去十几分钟,顿时脸色更加难看,骂了声”操”“才六点半不到,顾西决你他妈到底是练射箭的还是江市篮球队后备役”
哦,才十几分钟那就是a班提前下课了
顾西决没理他,放下被他抓得皱巴巴全是汗味的t恤,在那高二学长鼻子底下摊开手,面无表情地说“给钱。”
高二学长“”
这届学弟一点都不可爱。
骂骂咧咧地口袋里掏出五百块,拍到他手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见眼前黑影一晃,少年已经与他擦肩而过。
他大步走到篮球场旁某个长卷发的小姑娘身边,抓起她的手,强行把五百块拍进她的手心。
高二学长“”
高二学长“”
这他妈是给媳妇儿赚棒棒糖钱来了
这边,被劈头盖脸的热气包围,又被猝不及防塞了一爪子钱的姜鹤也是一头雾水。
“怎么啦”她拼命把手往回收,奈何他扣着她手腕的大手纹丝不动,“不等我下课也不用给钱赔罪吧,我是那种给钱就能收买的人嘛,银行卡里的零花钱余额数出来知道多少吗吓死你顾西决,撒手噢”
他不撒。
带着刚运动完的气喘,他火炉似的横在她面前,还偏要捏着她又白又嫩的手腕玩似的捏两把。
还挺凉的。
舒服。
姜鹤被他带着汗热乎乎的掌心捏的脸也跟着升温,做贼心虚似的看了看周围,收获无数女生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后,她唇角抖了抖“顾西决,真的撒手你你一手都是汗”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终于撩起眼皮子深深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放开手。
最后一下没忘记用手指头勾一下她戴在手上那个黑色运动手环,他的。
她被他这个小动作弄得耳朵都快冒烟,立刻缩回去,假装低头翻书包里的湿纸巾。
他也不阻止她,也不生气她毫不掩饰的嫌弃和逃避,看着她掏出湿巾擦手,压低了嗓音“钱你收着,要给韦星涛住宿费,就给这个。”
算老子赏他悉心照顾老子未婚妻的钱。
未来的。
还没追到手的。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
“我住的他家里,干嘛要你给钱,”姜鹤捏着那沾满汗的五百块一脸莫名其妙,“更何况五百块,你当人家讨饭的啊,我住了那么久”
“李子巷那破地方,五百块都算给多。”
顾西决穿上随意搭在篮球场台阶上的外套,顺手接过她的书包,甩自己背上,见她一脸犹豫地望着他欲言又止,他“”了下,嘲讽地裂嘴“看什么,穿上外套了,背上没汗。”
那一口森白的牙,是暗示人适可而止的前兆。
姜鹤尴尬地笑了笑,把目光收了回去。
两人并肩往学校外面走。
“说好的给韦星涛卖包钱当住宿费,哪有临时反悔的的道理,我爸都同意了,我妈那个包我也联系好卖家了,都准备给店里送过去了,卖都卖了啊,”姜鹤说,“总不能让我灰溜溜又把包拿回家吧,当我什么,拿包砸我我还给她送回去”
“”顾西决无语了下,“你还真卖了。”
“嗯,八万六。”姜鹤冷静地说。
“八万六够把韦星涛那破房子买下来了,”顾西决无情嘲讽道,“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物价概念,那种拖拉机经过都能震碎窗户的筒子楼”
气到他难得语速那么快。
“我都计划好了,八万六给他一半,剩下的四万三里,四万上缴我爸,还有三千”她说着停顿了下,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
“剩下三千怎么”他面瘫着脸。
“你下个月不是过生日了呀,”小姑娘清了清嗓子,“给你买礼物”
她说完,用余光去瞥他。
看了半天,没看到他脸上露出一点高兴的样子。
这回就轮到姜鹤纳闷儿了,怎么回事,反应呢这他妈哪里像是在追求人,你追求对象要送你礼物呢欢呼雀跃呢万分期待呢不知所措呢
姜鹤眨眨眼睫,干脆转头无声地望着他。
顾西决其实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会儿他瞥了她那双毫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眼眸一眼,顿时心头火起。
但是他看她那样子,就知道他如果不说出来,哪怕气死了她都不知道为什么少年怒极反笑,嗓音嘶哑“怎么,拿着送给野男人十四分之一的钱给我买生日礼物,当我讨饭的啊”
原话还给她。
姜鹤傻眼了。
卓越的数学能力到这时候直接卡壳,瞠目结舌半天,就憋出一句“你算得挺快啊”
顾西决简直懒得理她这小白眼狼,加快步伐走到前面去。
没走出多久就听见她噔噔噔一路小跑追上来,他适当放慢脚步让她追上,听她气喘吁吁跟在他身边“不是,我都跟我爸说好了这个钱怎么分配,到时候把钱都还给他他肯定要问我为什么没给钱给人家,是不是那人不要,品质多高的一朋友啊,肯定是个德智体美劳的好青年,说不定比顾西决还好,爸爸要见一见”
姜鹤说到最后自己都快信了。
“五百块给韦星涛,四万六拿来给我买礼物好了。”
姜鹤的滔滔不绝一顿,她瞪圆了眼。
“你买什么玩意儿用得了四万六,迈克尔乔丹原味球鞋”
“aj1怎么样,”她说到鞋,他就无所谓地顺杆子往上爬,“那双薄荷蓝黑脚趾我喜欢很久舍不得买,生日礼物不就得送人家喜欢的么,就那个好了,我穿41码。”
一双破球鞋能要多少钱
姜鹤瞪着他一会儿,然后转身掏出手机登录a,翻来翻去翻到了类似他描述的那双鞋子,点进去一看,41码,42999。
42999
我杀你姥姥的
黄金镶钻啊
她“啪”地锁上手机屏幕,转回头望着他,特别认真地说“顾西决,你不要脸。”
被她骂的少年面不改色,脚下一顿转过身,做了今天惦记一天没做成的事两根手指捏着她软乎乎的脸蛋拧了一把,在她疼的眼泪汪汪时放开她。
“不许给韦星涛钱,要给就给我给你这些。”他盯着她泪眼朦胧的双眼,认真道,“听见了吗”
“”
没听见。
“你再说一遍。”他微微眯起眼。
“我什么都没说。”她吓了一跳。
“都写脸上了。”
他指了指她的脸。
“”
她一把捂住自己的脸。
天黑之前,姜鹤到小炒店,在顾西决嗤之以鼻的不耐中打包了晚餐。
出来的时候天就完全黑下来了,月亮挂在云层后面。
顾西决陪着姜鹤到了李子巷,哪怕是黑暗中,她也轻易找到了那栋熟悉的破旧楼房,对于这里的熟悉度让她自己都微微诧异。
站在楼梯口,她回头看了眼顾西决。
少年将她的书包随手往台阶上一放,站住不动了,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后,说“我去找个地方吃东西,你好了给我打电话。”
停顿了下,补充“别太晚,超过八点半我就上去抓人。”
姜鹤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人还是有一点体贴的,她纠结了一路,很怕见到韦星涛,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这两人就先一个眼神不对打起来。
“我很快下来。”姜鹤说。
说完,她转身上楼。
韦星涛在家。
敲响门后,好一会儿他才把门打开,那橙色的光从门缝里洒在她的脸上,屋内还扶着门把手的少年愣了愣,而后淡道“是你啊。”
他让开了些,让姜鹤进了屋,她站在门口就闻到了泡面的味道,果然看见茶几上摆着个刚泡的泡面,上面还压着一盒烟。
“就吃这个”
“不然呢一个人怎么吃不是吃”
姜鹤把她带来的外卖打开,犹豫了下,还和前几日一样,在韦星涛各自占据茶几两边,吃饭。
“听说上次停电出了点事,”韦星涛伸手把泡面推开,打开一盒米饭递给她,“你没事吧”
“嗯,楼下的邻居打小孩,我报警了,”她说,“顾西决来接我了。”
听到顾西决的名字,韦星涛只是打开外卖盒的动作顿了顿,但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看上去也不太惊讶大概他也早就对顾西决知道姜鹤在他家里这件事心中有数。
他把手里的筷子递给她。
两人默不作声地吃了一会儿饭,本来他们的话题就不太多。
只是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倒不是尴尬,就是好像他们都知道姜鹤今天这次登门拜访是为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当姜鹤吃饱了开始低着头认真数碗里的米饭时,韦星涛也放下筷子。
往后倒了倒,少年一脸慵懒,打开了话匣子“不是让你别回来李子巷了吗,今天又是为了什么”
“回来给你送住宿费,”姜鹤半真半假地笑着说,“谢谢你那时候收留我啊”
她说着,掏了掏口袋,把那折叠得很好的五百块放在桌子上。
韦星涛看着那钱,没有动,也没有拒绝。
姜鹤屈指敲了敲桌子“你最近怎么样”
“跟着陆鸾做事。”点了只烟,开口时有些没头没尾,他半阖着眼,“陆鸾你应该不知道,顾西决肯定知道,连荣街的人,他姐姐在七星区又买了一条街的商铺,又新开了很多场子,需要维持秩序。”
新买了一条街的商铺
一条街
买商铺还能以“一条街”作为计量单位
姜鹤犹豫地看向桌子上那五百块钱,心想,都怪顾西决,她要被人看不起了
“陆鸾叫我去帮忙,给我了一些新场子的股份。”韦星涛说。
姜鹤不太懂这些,所以她没搭腔,只是抬眼看着他认真地听着,过了会回过味来“场子”
韦星涛愣了下,然后反应过来,姜鹤这种乖乖牌,哪里懂这么多街头上的黑话。
“就是夜场,夜店,ktv之类的但都是正经生意,”韦星涛轻笑了声,“陆鸾也是有病,他说分红可以照拿,但要我白天先好好读书,晚上再过去帮忙因为他姐姐喜欢读书好的孩子。”
姜鹤“哦”了声。
吞云吐雾间,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模糊。
“我马上就会有钱,”他嗓音很淡,“然后离开这里。”
这话像是在同她讲,其实也更像是自言自语。
姜鹤听到韦星涛说会离开李子巷,最初有一点点惊讶,但他的声音听上去不期待也不厌倦,只是平铺直述
“怎么突然去了七星区”她问。
“没怎么,”他简单地说,“突然不想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而已。”
姜鹤不知道是什么让韦星涛决定要开始一些新的人生,她只是觉得这样也很好,抬起手将耳边的发挽至耳后。
想了想,她又问了一个今晚来到这里,她最想问的问题。
“韦星涛,你一直一个人。”
“嗯,”咬着烟屁股的少年微微一笑,含糊反问,“怎么”
“你有没有想过,偶尔想过,如果有一天你的父母找上门来,跟你说对不起,希望你原谅他们,你会怎么办”
韦星涛沉默了,仿佛这个问题难到他。
过了一会儿,他嗤笑着,带着慵懒的双眸对视上姜鹤,说“我不知道,这种事没发生过,谁他妈知道当时的情况,和当时的心情我从来没做过这种假设,也从来不说如果。”
“跟着感觉走,姜鹤。”烟雾缭绕后,少年的声音很淡,“打断骨,连着筋,血缘这种东西断不掉,但是它也不能绑架你去做任何事我说过,并不是所有的父母生来就是合的父母,他们也可能终其一生学不会如何做好这件事。”
她动了动唇。
又听见他说。
“给不给机会,有没有耐心,都可以。你的任何决定都不会有人责备你做错事的人会不会得到原谅,自古以来都有两个答案,它不会因为做错事的一方是父母,就变得答案单一。”
窗外有秋风吹过,从破旧的窗子吹进来,拂过那依然邋邋遢遢的窗帘,室内有些冰冷。
姜鹤坐在茶几后面,伸手打开了那个放置在一旁的电暖炉,她有点冷,所以整个人缩到了火炉后面。
红色的灯管将她的脸照的红扑扑的,她盯着屋子内一处斑驳发呆。
她以后可能会想念这里。
这个想法最初钻入脑海里,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韦星涛说准备出门去七星区那边了,意思是就是让姜鹤先走。
姜鹤也不多留,磨磨蹭蹭地关了电暖炉站起来走到门口,换鞋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坐在那张破旧沙发上的少年后者懒洋洋地坐在那里,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抬头冲她笑了笑“五百块收下了,看来我家比招待所值钱一点。”
他双腿一蹬站起来。
“楼道暗,送送你。”
她将她一路送到楼梯口。
她下了几个台阶,忽然又听见他喊她的名字。
“小炮仗,”少年半边身体隐藏在楼道的阴影中,声音有些突兀,“你想过以后要上哪个大学没”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不知道啊,”站在楼梯上,姜鹤回头冲他笑了笑,“可能是江市医科大吧。”
江市医科大,985、211工程,坐落于江市北边,全国最好的医科大学。
依靠在墙边的少年没说话,摆了摆手,示意她走吧。
姜鹤冲他点点头,身着江市一高校服的身影逐渐被吞噬在楼道的阴影中。
这是姜鹤最后一次和韦星涛说话。
后来,对于这个人,她只是偶然听闻到他的名字出现在别人的嘴巴里。
听闻韦星涛确实搬出了李子巷,住在距离澜景花园不远的一个中档小区,小区不会停电,禁止叫卖收破烂,有物业,有电梯。
也曾经在路过五中的时候远远看见过他,少年身穿校服走在一群同龄人的中间,乍一看不太起眼,其实又有点惹眼。
他的头发剪得很短,看上去很精神。
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的时候他笑了起来,站在斑马线旁的红绿灯下,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看着像是很温暖的样子。
姜鹤并不知道她和韦星涛算不算是朋友。
她背得下他的手机号,吃过他请客的豆腐花。
她想,大概算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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