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亲王不想看史鼐那副让他极不舒服的嘴脸,便一脸责怪地看向世子,不满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有人来府里宣旨吗”
可是世子也很委屈呀。
就史鼐来时那副架势,手里还拿着圣旨,谁看了都会误以为这是来宣旨的。
但他仔细想想,人家也的确没说是来宣旨的,人家只是让他看了看手里拿着的圣旨,顺便让他把醇亲王请回来而已。
得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生活不易,宝宝叹气。
世子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亲爹,试图用眼神让亲爹明白自己的委屈和苦楚。
只可惜,就算他爹有心理解,史鼐也没给他留机会。
“醇王爷也不必责怪世子了,下官到王府来,虽然不是宣旨的,但也的确是奉了圣命的。”
“哦”醇亲王神色一凛,“史大人究竟有何要事,还请明言。”
史鼐也不再废话,扭头朝金郎中示意了一下“拿出来,给王爷看看。”
“是,大人。”金郎中应了一声,从账册里取出一张纸,又把账册翻了翻,翻到了写着醇亲王封号的那一页,一起递到了醇亲王跟前儿,“王爷,您请看。”
醇亲王待要伸手去拿,金郎中却往后躲了躲,错开了他伸过来的手,笑眯眯地说“不劳王爷动手,下官给您拿着。”
醇亲王心头一恼,但想想他们是奉圣命来的,到底不敢发作,只得就着金郎中的手,去看那纸和册子。
那张纸是一张借据,是他当年亲手写下的。而那册子则是账册,金郎中翻出来的那一页,记载的正是他借了某年某月某日,于国库借银一百两。
“醇王爷,”史鼐问道,“这两样东西,您都认识吧”
“不错。”醇亲王点了点头,这也没什么好否认的。
史鼐点了点头,直言道“如今国库空虚,前线将士枕戈待旦,以防瓦剌突然来袭。圣人总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守边。因此,特命下官出面,收回国库里借出去的银子。醇王爷,您是皇亲国戚,比我等勋贵更加与国休戚。事关边境安定,您总不会袖手旁观吧”
这大帽子可谓是成摞地扣下来,醇亲王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应一个“是”字呀。
但他当初借钱,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和光同尘吗
这说明他既不是一个身正不怕影子斜的,也不是一个不管不顾但气壮的。如今,他又岂肯先还钱,做了这出头鸟
“史大人,”醇亲王一脸的难色,“非是本王不愿意还国库的银子,实在是王府开销太大,挤不出银子来还呐。”
史鼐问道“王爷这是要为难下官,还是要为难圣人”
“不敢,不敢。”醇亲王朝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一脸正气地说,“老臣对圣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而后,他脸色一苦,话锋一转,“只是,王府里实在是挤不出银子来呀。上个月我长子才取了亲,上上个月,我的幼子才刚满月。“
”这府里上上下下的爵用,哪一日不是一笔开销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总不能让妻儿跟着饿肚子吧”醇亲王板着手指头一笔一笔地盘算,其变脸之迅速,让史鼐都忍不住怀疑,皇室的祖籍莫不是四川的
史鼐也不打断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表演。一直等到醇亲王自说自话地说不下去了,史鼐的目光缓缓地从承运殿正殿里的摆件上划过去。
然后,他一边看一边问“醇王爷的意思,是连这一百两都拿不出来”
世子顺着他的目光一一看过去,秦朝的酒器,汉朝的宫灯,还有唐朝的古画,宋朝的瓷器。
看着看着,世子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点儿发热。
这些东西随便拿出来一件,也不止一百两啊。
可醇亲王的脸皮却厚的很,对承运殿的摆设视若无睹。
“史大人,王府实属是没有银子。要不然,本王又怎么会到国库去借钱”
然后,金郎中就又看见了史鼐那种让户部众人都觉得心里发毛的笑容。史鼐说“王爷的难处,下官也能理解。只是”
“只是什么”醇亲王一口气还没松完,又猛地提了起来。
他直觉没什么好事。
史鼐抬脚走到墙上挂着的那副唐朝古画前,特意看了看落款,啧啧赞叹道“竟然是吴道子的真迹,存世的可不多啦,王爷真是好手笔”
提起自己的得意收藏,醇亲王忍不住露出了矜持的笑意,“史大人过奖了。”
史鼐脸上的笑容加深了,语气却多了点儿疑惑,“如果下官没记错的话,这副画,该是当今二十八年的时候工部严侍郎献给圣人的寿礼,而圣人也并不曾做主赏出去,又怎么会挂在醇王府呢”
醇亲王面色大变。
史鼐却视若无睹,继续说“醇王府可是从太祖时期传下来的爵位,数代以来,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家财。可王爷却还要到国库借钱养家,可见是经营无道。”
他转头看着醇亲王,唇角带着温和的笑意,说出的话却让醇亲王与世子如堕冰窖“内务府乃是皇家私库,交由醇王爷这般连自家都经营不好的人,就算圣人放心,我等做臣子的,也放心不下呀。”
说完,他根本就不等醇亲王回过神来,起身便走,“醇王爷,世子,下官等便告辞了。”
还没等他踏出第二步,醇亲王已经拦在了他面前,再无放才那种明着装可怜,暗地里却是“你能奈吾何”的嘚瑟了。
“史大人,请留步,请留步。”醇亲王陪着笑脸,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本王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了。”
他转头装模作样地问世子“咱们家库房里,还有银子吗”
世子也不傻,急忙道“应该还是有些的。父王,儿子这就亲自给史大人取来。”
“不必了。”史鼐却拦住了他,“王府艰难,下官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府中家眷饿死。王爷放心,下官定然禀明圣人的。圣人最是仁慈,定然能体谅王爷的苦处。”
然后,他就招呼跟来的几个郎中“咱们走,本官先进宫一趟,你们继续去下一家。”
“是,大人。”
几个户部官员怜悯地看了醇亲王一眼,皆暗道刚才叫你给你不给,如今你想给,却还得看咱们大人的心情呢。
不过,户部与醇亲王旧怨在前,户部的官员谁也不会同情他,只会觉得他活该。
“史大人,史大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醇亲王哪里真敢让他走
是,圣人是仁慈。但圣人的权谷欠之心也很重,若是知晓他私自动了内努的东西,绝对不是扒他一层皮那么简单的。
史鼐也不是真的要走,只是想给醇亲王一个教训而已。见晾得他差不多了,才假装不耐烦地说“醇王爷,边关将士可都等着我户部筹钱呢,既然王府拿不出钱来,就别拦着下官到别处去”
醇亲王灵光一现,大声道“史大人,王府有钱,有钱。本王愿为边关将士捐银一万。”
史鼐的脚步停住了。
一见有门儿,醇亲王暗暗抹了一把汗,不敢再耽搁,对世子道“快,开库房,抬银子。没听史大人说,边关的将士都等着用的吗”
“是,父王。”世子苦着脸带人去了,心里埋怨自家父亲您说您这是图什么呢早把那一百两银子给人家不就得了嘛
史鼐目的达到,自然心满意足。但为了让醇亲王也心满意足,他还是得矜持矜持。
“王爷,这不太好吧”史鼐假做为难,“王爷一下子拿出一万又一百两,府里的开销怎么办呢”
醇亲王呲着牙笑道“史大人放心,我家祖上还是有些积蓄的。只是,本王原本是不愿意动祖宗留下的老本的。但如今边关将士需要用钱了,本王身为宗室,自然责无旁贷。我想,祖宗再天有灵,也只有欣慰的份儿。”
史鼐满脸的感慨“王爷真是一心为国,对圣人忠心耿耿”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醇亲王陪了个笑脸,又小声道,“史大人,您看,那吴道子的画”
“画什么画”史鼐茫然道,“吴道子的画,不是在圣人的内努里吗”
醇亲王一怔,随即便放下心来,笑道“对、对、对,圣人的画,自然是在圣人的库房里。”
他回头就把这画给送回去。
见史鼐肯放他一马,他对史鼐的怨气也消了。
毕竟,一万两银子就能买全家平安,这买卖,划算得很。
与此同时,他也不禁在心里感叹怪不得这史鼐进入户部不到半年,就把户部上下收拾得服服贴贴,他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等史鼐等人回到户部没多久,他从醇亲王府里抬出了一万两银子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一开始,众人的感触还不深,只是觉得醇亲王怂,人家一去要,他就给了。
可是等醇亲王的实际欠款只有一百两的消息传开之后,所有人都震惊了。
不管醇亲王府和户部说的再好听,没有一个人相信,那一万两银子,真的是醇亲王心甘情愿地拿出来的。
只是不知,史鼐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一时间,醇亲王府门庭若市,无数宗室子弟登门,想要从醇亲王这里得到内情。
但醇亲王如何敢说
他只是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劝这些宗室晚辈们“借了钱的,赶紧还吧。这个史老二,他不是个东西呀”
眼见宗室里混得最好的醇亲王都被收拾成了这样,众宗室不明觉厉,不敢再有别的心思。在户部官员上门的时候,他们就乖乖把银子还了。
他们可不想和醇亲王一样,也领教领教这史老二究竟有多不是个东西。
宗室过后,就轮到勋贵了。
因为史鼐选的这个时期特殊,勋贵这边,反而是最容易的。
因为,勋贵子弟里,能下苦功夫读书考科举的,是少数中的少数。大多数勋贵的出路,都在军功上。
眼见边境战事将起,不少勋贵都想法子把自家子弟往军中塞。
他们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想趁着这次难得的机会,让子孙挣个前程吗
因此,一说是国库空虚,到了连前线将士的粮草都吃紧的地步,那些有子弟在军中的勋贵,都二话不说,把银子还了。
而这些有能力把子弟往军中塞的,大部分都是勋贵中的佼佼者了。他们都还了,剩下的那些混的不如意的,哪里还敢拖着
宗室与勋贵这边,可以说是顺利的不可思议,连圣人在一旁看着,都有些目瞪口呆。
勋贵也还罢了,宗室里可是有好几个出了名的滚刀肉。这回他们怎么会这么听话
为此,圣人特意把史鼐召入宫中,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史鼐笑了笑,回道“说到底,也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他们心里明白,圣人是个仁君,不会真把他们怎么样。但臣的口碑经醇王爷一传,可不怎么好听。在趋利避害的本能趋势下,他们自然不会和臣硬碰。”
这话既捧了圣人,又顺道贬低了自己。告诉圣人,自己虽然立了功劳,但在宗室勋贵中的名声却坏了,从而打消了圣人可能有的忌惮。
太子前鉴尤殷,史鼐一点儿都不想步其后尘。
果然,圣人听罢,笑容更真切了“宗室和勋贵都还了,想必朝中的文官,收起来更加容易。你立下如此大功,再没有人能质疑你这年纪轻轻就坐了尚书之位了。”
史鼐沉默了片刻,说“圣人举才,不拘一格,不止是臣之幸,更是天下之福。只是”
圣人正被捧得舒坦呢,他却突然卡壳了,不由问道“只是什么”
史鼐道“只是文官那里,怕是不会太顺利。”
圣人略一思索,也不禁沉默了。
这些文官,说爱颜面那也是真爱颜面,说不要脸那谁也比不过他们。碰见仁君,他们一个个都是硬骨头,碰见严君,他们的膝盖又比谁都弯得快。
要说真的两袖清风,为人方正的有没有
那自然是有的。
只是,这种正身之士,太少太少了。
而很不巧,当今圣人,就是个出了名的仁君。
史鼐已经可以想象得到,他们以俸禄微薄为由,拼命哭穷的场景了。
圣人则是想到,若是逼迫文官们还债,他日史书工笔之上,他这么多年的仁君怕是就白做了。
“史卿啊,这宗室和勋贵还了债之后,也差不多了吧”
史鼐一听,就明白圣人是什么意思了。
他暗暗叹了一声这位圣人别的也还好,只是一心求名,就难免为名声所累。但是这一回,怕是不能如愿了。
“圣人,您想想,宗室和勋贵都还了,若是您单单不让文官还,他们又会怎么想”
圣人这才发现,此事发展到了如今,已是呈骑虎难下之势了。
他不由在心里埋怨史卿害我
但他也知道,史鼐是一心为国。户部这段时日要回来的近千万两银子,户部上下是一分都没有贪过。
这时,史鼐又道“户部之中的同僚,手头宽裕的,已经都把自己的帐平了。有那些实在困难的,臣也为他们制定了还款计划,允许他们慢慢还。只是,此事还未请示圣人,还请圣人恕罪。”
“还款计划”圣人眼睛一亮,“什么计划”
“这”史鼐有些为难,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圣人却来了兴趣了,笑道“怎么,跟朕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史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左右看了看,小声道“此事真说起来,还真不好让圣人知晓。”
这就有意思了。
史鼐既然敢拿到御前来说,那就肯定不是违法犯忌的事。但又说不好让他知晓,这岂不是很有意思
“说来听听。”
史鼐咳了一声,说“户部还不上银子的,一共有七个。臣仔细调查过了,他们是真的家里困难。有的是父母年事已高,钱都花到买药上了没有的是家里姊妹多,进项却少。”
圣人点了点头“皆是孝悌之人。”
“臣也是感念于此,不忍逼迫,这才出了个下策。”
“哦什么下策”圣人的胃口已被高高的吊了起来。
史鼐道“臣与他们商议,每个人又借了他们一百两银子。然后,让臣的夫人出面,与他们家里的女眷联合起来,开了个铺子。这个铺子每年赚的银子,一部分给他们还债,一部分可以补贴家用。”
圣人道“你也是一片好意。”
史鼐正色道“只是此事到底有施恩结党之嫌。臣知晓圣人圣明,洞若观火,却怕有心人利用此事,破坏圣人的英名与仁名。因此,并不敢将此事声张。”
圣人挑了挑眉,“那你怎么又说了”
史鼐道“圣人乃是君父,臣子之事,无不可对君父言。
圣人听得美滋滋,只觉得通体舒泰。
作者有话要说新的一年有新的开始,祝大家旧年烦恼尽去,新年万事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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