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邹嬷嬷因架不住章回反复劝,又见谢楷也走得远了,再有章回说自己若不坐到车里便也要下车来陪着走,到底还是进了车厢内。一坐定,就笑道:“又托了哥儿的福,有老太太这辆车坐。”继而问:“那位谢家相公,可是英哥儿要紧的朋友?看着你两个就好。”
章回笑笑点头,道:“是。书院里几年,受了他不少照顾。”顿一顿又道:“人是极好的人,只嘴上有时轻浮些。婆婆喜欢?”
邹氏笑道:“英哥儿头一回从外头带朋友来家,自然是要喜欢的。”一边说,一边稍眯起眼,似是回想谢楷样貌。片刻才说道:“那谢相公真是好一副整齐模样,叫人看着也顺眼。举止也算有礼,该有的规矩敬重都是有的——单能有这一条,人就不会有什么差。”说到这里,又看一眼章回,忙笑道:“自然同咱们哥儿的稳重比还大不如,但小人儿家能这样的有几个?实在过得去。就带到老太太跟前看,想也是不妨的了。”
章回听她言语,忍不住笑起来:“婆婆这话,可是真不晓得他家是什么人!南京宰相谢家的子弟,在外头若还不算有礼规矩,那也真不知道有谁家的礼仪规矩能入得人眼了。”
邹氏却似全不为这话所动,只说:“就尚书宰相的人家,出来些无赖不肖,形状一样叫人笑话。当年我还在老太太跟前的时候,就尽看过一些。咱们家先头不也出过几个混账东西?可见这人啊,还得看各自的根子,与长在什么地方的关系还真不是最大。”
章回听了道:“嬷嬷这话,若叫祖父听见了,可又该一通辩了。若祖父问,‘橘生淮南则为橘,过江为枳’,嬷嬷家里头现管着田庄,可该怎么说?”
邹氏撇嘴,道:“不过口味有差罢了,仍旧一属。若要问这个,你几时见葡萄藤上结出西瓜儿来?我才不怕与老爷辩的。”说罢,自家先大笑起来。
章回知道邹氏一直跟着自己曾祖母,忠心耿耿、情分深厚,虽是侍婢身份,就祖父几个也视为半个姊妹,故而最是言笑无忌的。于是陪着也笑一回,然后才问:“婆婆平时一贯在庄上纳福,这回怎么上来了?又到码头,可有什么大事?”
听到这一问,邹氏顿时精神起来,背也挺得直了,笑道:“自然是有大事——就是为了望大爷的寿辰了。多少年才做一次,再不敢简慢的。前日庄子上已经把才出的新蔬和鸡鸭禽畜一类检点了送到府里,但江口的船却耽搁了点日期。我不放心,过来看一看,也好吓唬吓唬那些老不着靠的小猴子们。所以这一趟是带江鲜上来,倒正好碰上哥儿到家。”
章回点头,说:“原来如此。我就说,记得这类押解活计是已经交给王孝、王顺两位哥哥,早就不肯劳动婆婆和天郭公公的。倘不是这个缘故,单为我一个人,就叫婆婆到码头上候上大半日,我可怎么都不能心安。”
邹氏笑道:“哥儿哪里的话。老婆子又不是旁人,原是一个家门里的。又遇着尹纯,知道哥儿回来,一同码头上迎一回小主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且先头检点鱼鲜,就等也没等上一多会儿。”
章回道:“这两日江上风大。我过镇江的时候,就为着运河涨水、浪头急,雇的船又不算大,所以夜里也没有行船,而在码头避了一夜。”
邹氏道:“便是这样。昨儿初七,恰碰上小潮,哥儿虽是走运河,水路多少有些影响。江口的船也是错了这个时刻,东西才耽搁到的今天,叫老婆子着实紧张了两宿——其他倒不打紧,但倘若误了大爷的寿,可就该打了。”
章回笑道:“所以这一老早的,婆婆就亲自看着他们送来了?”
邹氏道:“可不是?我两个眼睛亲自盯着,一样样检点清楚了才叫用车船装了,分别送过府里去。结果点到一半的时候,尹纯也到了码头,我还当中间又出什么漏子,吓了一跳,却不想是少爷今天到家的大喜事!”
章回笑道:“这倒是真的巧了。”
邹氏道:“哥儿说巧,可真有一桩巧宗儿的——我这趟送江鲜,当中恰有着一样好东西。平时也没有,偏今年已经上来,难得又是望大爷寿辰,正好让我们孝敬。少爷倒猜是什么?”
章回微一怔,问:“什么?”略一思索,随即便拍手笑道:“啊,我知道了。是河豚么?”
邹氏忙笑着点头,道:“哥儿猜得最准,就是河豚鱼。今年河豚上来得早,二月初头就肥极了。我家顺小子占了个巧,一口气捉了头茬,足有三四百尾。家里头老太太,还有望大奶奶都是喜欢这个的,我就叫他全送过来。到了日子孝敬望大爷的寿,岂不又新鲜,又体面?”
章回点头,笑道:“是,老太太还有母亲都爱这个。只做得对路,滋味便是好极了。只不过,寻常到底看着险些。”
邹氏听了,忙笑说:“这个哥儿尽管放心。我早叫顺小子提前请了兴隆园的易师傅,‘春河豚秋螃蟹’,最会弄这个的。还有我家男人,这次也从庄子里跟上来,他本也知道怎么弄,到时候就多凑个下手。当间儿慎重仔细了,再加老婆子几个在前头吃给太太主子们看,总管教开开心心,不会有一点事情的。”
章回点头,方才笑道:“如此,果然周到细致,真难为婆婆费心想着。”又问:“天郭公公身子还好?”
这王天郭乃是章家几处田庄的总庄头,邹氏丈夫。听章回动问,邹氏忙笑道:“他好着呢,骨头可结实。”
章回却皱眉,说:“我看大哥信里,说他抱怨而今腿脚不如前头利索,几次都是让王孝、王顺几位哥哥代着到府里。”
邹氏听了,忙笑说道:“这也是由大哥儿的恩典,顾念他年纪,才免了他来回奔跑。其实叫我说,他那都是懒的,仗着主人家宽厚,平日只管嚷嚷腿脚不好,把事情推给小子们去做。但旧年都亏了望大爷,亲自往田头地里查了灾荒实情,免了一庄子的租,庄上都感激得什么似的。就是再懒的人,也知道要带小孩子上来给望大爷磕头。虽说年头上时候已来过了一次,可今年既逢着望大爷要紧的寿,这时候怎么又好赖在家里?一定要再来拜见的。还要到天宁寺诚心上供,求菩萨保佑望大爷长命百岁,多福多寿。”
章回听她说得郑重,忙在车里起身,抱了手虚虚一躬道:“婆婆这样说,就父亲在这儿,也是不敢就认领的。您是家里有资格、上辈分的老人,又是父亲乳母,只让我们做小辈的借借您老人家的寿吧!”
邹氏哈哈一笑,忙地扶住他手,道:“好哥儿,你就只管奉承老婆子罢!”一边按了他坐下,一边仍握着他手,笑容慈和,一双眼只在他脸上打量。好半刻,邹氏才点头叹道:“三年不得见,英哥儿这是真瘦了,却也更清俊出挑,竟越发有当年文昭公模样!老太太见了,不知又该怎样的疼你。”
章回听了,低下头并不接话。邹氏也叹两声,陪坐了片刻,放开他手,忽而又笑起来:“对了,我家里头忠小子、敬小子两个,哥儿还没见过吧?这次也跟上来啦,刚押了装河豚的木桶送往府里。他两个是今年新年的时候才头遭儿上来拜见主子家,我还说哥儿在外念书,不得见上一面,实在是可惜。却如今能够得见,也是他两个的大福气呢!”
章回笑道:“之前父亲吩咐,专心在南京读书,不叫落下了功课。有这个缘故,才三年不曾回家,也不曾孝敬长辈,我心里可虚着。这次回来,是父亲的意思,也得了书院里头先生们的允许,少不得在家里待半年、十个月,正该要好好尽一尽心。若还能有婆婆家的几位哥哥帮衬,自然再好不过了。”
邹氏得了他话,立时喜道:“这是哥儿带携他们,这下小子们可能见些世面了。”又说,“哥儿们读书,原是最要紧的事情,也是对长辈们的大孝心,哪有什么心虚的道理。可见哥儿多孝顺,不怪老太太素日的疼。”
章回笑道:“有婆婆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邹氏拍拍他手,说:“就是。且咱们英哥儿读书又读得好。想当初十四岁入学,转过年来就中了举,把四乡八府都惊动传遍了,真真一点都不输给当年的□□老爷文昭公。要不是前年上京半道病了,能参加会试,这会子准定就是哪里的知府老爷,或者干脆在皇帝老爷子身边伺候着呢!”
章回听了,忍不住笑起来,一边忙拦住邹氏:“唉唉,婆婆这话可是偏爱煞了我。哪里就有这样的大出息?且更不敢同高祖比的。就是同曾祖父,十停里的一停也都不及,不过努力用功,不给家里丢脸罢了,婆婆你还夸呢!实在不知道我在书院里每日怎样吃力。”
邹氏当即白他一眼,道:“又胡说,当我不知道,哥儿读书还会真吃力?”笑道:“望大爷还有大奶奶议论我可都听说了,别说举业已经不愁,就哥儿的文章,放眼现在江南一片,也很可以给人看一看。望大爷的性子,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晓得?他既说出了这一句,事情就必是准定的。”
章回听她转说父亲言语,不好辩驳,只能低声道:“婆婆你真好耳朵,父亲母亲闲话也在一旁只管听。”但见邹氏故作恼怒地瞪过眼来,忙又笑着说:“是是,请婆婆放心,怀英再大胆不肖,也万不敢违了父亲大人的话。”
邹氏这才点头,笑道:“哥儿这样说话才在理——咱们哥儿本来就是最孝顺的,难道不是么?”一边说笑着,一边眼光瞟一瞟车窗外,见到门墙屋影,说:“哎哟,这闲讲白说的,就到家了呢!”拍拍车壁板,喊:“尹管事的!”听外头应声,就说:“一会儿到府上,你伺候小主子在正门前下车。老婆子就麻烦这几个小子,打后边角门进去,也好往内院拜见太太奶奶们。”
外头尹纯道:“嬷嬷放心,原就是这么安排的。”他说着话,这厢里马车轱辘声也渐慢,继而停止。尹纯从外头撩了门帘,伸了手,对章回道:“七少爷扶着一把,下车当心。”
章回却不即答话,在车上又端坐了两息,这才重整了容色,搭了尹纯手下车。抬眼一看旁边的镂花雕檐照壁,笑道:“可总算到家了。”
尹纯也笑,退了半步,然后再挺身抬头,迎向章回:“是了,少爷。家里都在等着,就请迈步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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