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不想负责的二十天

    “轰隆隆”

    倾盆大雨伴随着雷声滚滚而下。

    他握着斧子的手渐渐有些麻木酸痛。

    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 却又好似只过去了一瞬。门外的雨水顺着门缝渗透进屋内,将他的半边身子打湿。

    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周而复始,终于渐渐小了。

    然后源灵的光辉再次照耀在了大地上。

    渔老二没有回来。

    他死死盯着地面上已经变为暗红的血泊, 灵魂似乎已经割裂成了两部分其中一半在茫然惊怖;另一半被执念支撑着爬起来,令他一夜未合眼。

    屋外渐渐出现了人声。

    “哎, 昨天晚上起了好大的浪啊。”

    “对啊, 真不知道我的鱼栅还在不在,要是被夜浪卷跑可就遭了。”

    “说起来我昨天晚上怎么好像看见渔老二出海了”

    “那个恶棍”

    “咦, 他家的船坞真空了啊, 老天,那种鬼天气怕不是得死在海里。”

    “死了也好,他家那俩可算解脱了”

    他听着渔民们谈话的声音渐渐远去,一直支撑着他的那股戾气忽地松了, 手中的斧子“当啷”一声掉落在了地面上。

    迟来的寒冷与疲倦在这一刻忽然席卷而上,他不知不觉滑落在地上, 失去了意识。

    一阵刺骨的冰寒忽然兜头浇下。

    他猛地惊醒, 而后便感觉头皮一阵刺痛,有人强行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提了起来。

    “呜”

    面目凶悍肌肉虬蚧的男人打量了他的脸几眼,嗤了一声“那渔老二长得一副粗鄙的样子, 倒没想到他儿子竟真长了一副好相貌。”

    旁边几人哈哈大笑起来“那不正好,老子欠债儿子还。我看这小子能卖出至少五十两, 我等还有得赚。”

    “这屋子里是怎么回事啊到处都是血。”

    “谁知道呢, 别管了。”

    直到这时他因为昏厥而失力麻痹的身体才渐渐恢复知觉, 他当即抬腿猛然在凶悍大汉的裆部踹了一脚。

    大汉惨叫着倒地, 松开了他的头发。他爬起身就想逃,却不想门外竟然也守着人,他三两下又被按在了地上。

    刚刚被他踹了的大汉呻吟着爬起来,狠狠在他身上踩了两脚,而后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往地上砸。他被砸得头晕目眩,却死死咬住牙瞪着大汉。

    “娘的,这小崽子怎么这么凶。”大汉啐了口唾沫。

    有个人担忧开口“老大,这小子的性勾栏院真的会买”

    大汉嘿然道“你别看那些小倌一个个都那副样子,其实勾栏院里的水可深着呢。无论什么样的硬骨头进去磋磨一遍,也都软成泥了。”

    大汉说完就叫人拿绳子把他绑起来,又用布巾塞住嘴,而后拎到马车上拴住开始赶路。

    “也不知道那个渔老二跑到哪儿去了,害得我等还得赶大半天路跑到这种犄角旮旯来追债。”

    “要是让爷爷找到他,非把他砍成肉片不可。”

    “你们说这小崽子是那渔老二亲生的吗,长得不像啊。”

    “说不好。他那个毁容的婆娘据说是从人贩子手上买来的,也不知道毁容前长得啥样。可惜了,要是那女人没毁容,拿去卖估计能得上百两。”

    “得了吧,要是她没毁容,渔老二买得起”

    “这小崽子怎么就是个带把的呢。”

    他蜷缩在车厢一角,身体不明显地挣动着。

    挣不开。

    嘴里的布条被绕了个圈在脑后打结,他也没办法将之咬断吐出来,似乎已经只能认命了。

    他恶狠狠地盯着这帮人,思索许久,慢慢闭上了眼睛。

    半个时辰后,其中一个大汉发现了那个被绑起来的小崽子面色苍白的缩着一动不动。

    “那个小崽子怎么了”

    “这是生病了看着脸色好差”

    “艹,别让他死了,死了就卖不出去了。”

    “先给他喂点酒。”

    一阵骚乱过后,他嘴上的布条被解了下来,紧接着一袋烈酒被递到了他嘴边,猛地往他喉咙里灌去。

    热辣的感觉一路从食管烧到了胃里。

    “老大,没动静啊”

    “娘的,先别管了,抓紧赶路。等明天要是还没醒就带他去医馆看看。”

    一路颠簸,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那群大汉在林边清出一片空地开始休整,终于,他们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一两个围着火堆守夜。

    他猛地睁开眼睛,细细观察了一圈周围。

    那些人绝大多数都入睡了,车上到处是他们的鼾声。他低下头,将被栓在车轼上的手扭到嘴边,开始用牙一点点撕咬那粗糙的麻绳。

    大约半个时辰后,拴住他手的绳子被咬开了。

    他感觉到舌尖的刺痛和血腥味,却顾不上那么多,只是悄无声息地去解脚上绑的绳结。

    也许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个过程中周围的那群大汉并没有被惊动。

    他忍耐着眩晕与疼痛,悄悄摸下了马车,向着有流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什么人”一声暴呵猛地从身后响起。他悚然一惊,再顾不得其他,立刻拔腿向前奔跑。

    “是那个小子快抓住他”

    而此时,他已经来到了水声的源头。

    那是一片十来米高的断崖,而在崖底,一条不知深浅的潺潺溪流正奔涌向前。他听着身后的呵骂,毫不犹豫纵身一跃,在一片尖利的风声中狠狠砸入水里。

    冰冷刺骨。

    他浑浑噩噩地沿着河水挣扎漂流了许久,仗着从小下海摸鱼的水性,在天光破晓时,再次勉强上了岸。

    眼前有些模糊,全身上下都已经失去了知觉。

    木然地低头看了眼自己,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脚踝都被草绳磨破了皮,这会儿已经被河水冲地发白。他尝试着抬起双手,却发现这双枯瘦的手颤抖得厉害。

    不疼。

    但是为什么动不了了呢

    他强撑着在河滩边挖了个小小的凹槽,而后再次趴着昏睡了过去。等到醒来时,凹槽中已经困住了一条小鱼。

    而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多久没进食过了。

    他用颤抖的手勉强捏住了那条鱼,已经没力气生火了,于是就这么塞进了嘴里。

    强烈的鱼腥味与血腥味混杂着涌入口中,他努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吐出来,眼前却不受控制的闪过那片刺目的血泊。

    喉咙忽然被堵住,让他无论如何也再咽不下口中的鱼肉。

    “娘”

    所有的画面渐渐定在这一幕,然后缓缓化为飞灰流逝而去。

    在短暂的混沌之后,再度凝结。

    他看见了眼前亮着三色光芒的石碑,以及远方天空中飞舞的仙鹤。

    “骨龄十二,土木水双克三灵根,培养序列第四等,淘汰。”

    他骤然回神,朝面前身着墨袍的修士伏跪而下,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涩声开口“请让我留下来,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规矩就是规”墨袍修士蹙眉道。

    “墨岚。”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墨袍修士似有些诧异“太上长老”

    那道苍老的声音里似乎含了点笑意“这孩子的神魂似乎颇为不凡而且既然是登山考核的第一名,那就破录取了罢。”

    难言的喜悦在不可置信中滋生,他慢慢抬起头,看向那苍老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一名身穿墨绿长袍的老者,花白的长眉垂在脸侧,目光和蔼地看着他。

    老人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仰望着这位老人,回答道“濮阳兴。”

    老人对他笑着道“修士逆天而行,以无上造化博一线生机。你既然与我墨行宗有缘,便将这里当作你的家吧。”

    好像在深渊中行走了许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归宿。

    他将这里当作了新的家。

    他在这里长大成年。

    他和千千万万名墨行宗的弟子们一样,成为了一名炼道修士。

    他用尽了一切努力,拼命钻研自己所能获得的一切知识,终于在七十岁这年突破了灵根的桎梏,成为了那“只有百分之一可能突破”的第四序列灵根金丹期。

    他终于能在下次内门考核中获得进入内门的机会。

    然而就在内门考核的前一年,那一个深冬的夜里。

    “轰隆隆”

    巨响将他从入定中惊醒。他猛地起身冲出门去,一抬眼便看见了那被削去了山巅的墨行宗主峰。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起来。

    “快逃吧太上长老在秘境中陨落,宗主和大长老也都渡劫失败了”

    “那群该死的长老和内门弟子完全不顾我们的死活,已经瓜分完了藏经阁和墨行秘宝跑了我方才上山,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那些家伙从来就不管我们外门弟子的死活,总是压榨我们,什么时候都不为我们考虑”

    “大家都散了吧各自找出路”

    “再也没有墨行宗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呼喝怒骂着的灰袍外门,看着他们急急忙忙的去撬墨行宗铭刻着秘纹的聚灵阵地砖、去挖墙壁上镶嵌的长明灯,明明已经是不畏寒暑的金丹期修士,却莫名感受到了渗入骨髓的寒凉。

    明明不是这样的。

    门派有定期发放灵石,也基础练习材料,还会有长老定期来教导。

    虽然有杂役任务必须完成,但那不是应该的吗

    他慢慢抬步,路过零星几个茫然无措瘫坐在地上的同门,逆着人流一步步向那只剩半截的山上走去。

    果然,那原本阻拦着他的护山阵法已经消失了。

    有几个灰袍正抱着些砖瓦残骸向山下跑去,看见他后露出了有点尴尬,但又了然的笑容。

    他没有理那些人,继续死死盯着山巅,向上走去。

    “濮阳”

    一个相识的灰袍拦住了他“别上去了,上面没东西了,我们一起跑吧。”

    他木然地看向那人“跑”

    那人说“我们可以一起去投奔其他宗门,如果你舍不得的话,我搜刮的这些东西分你一半怎么样”

    愤怒忽然涌上他的脑海,他忽然挥拳将那人打倒在地。

    “濮阳你”那人惊怒捂腮。

    他死死盯着那人,一字一顿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濮阳你怎么了”

    为什么你们能这么毫不犹豫的抛弃墨行宗

    为什么你们能这么轻松的说出“墨行宗没了”这样的话

    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他想要质问,但是喉咙却好似被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

    那人被他吓跑了,而他独自一人走到山顶,在那被削平而裸露的土坡与青石路的交界处枯坐了一整夜,终于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再一次,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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