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心中一动, 雨霖婞却并不知道,又在那兀自说道:“世人都心心念着长生不老, 秦始皇远赴渤海之尾寻找灵丹, 汉武帝晚年潜心修道, 无非是想活得更长久些。可我觉得活那么久,却又有些什么意思?假若当真得了长生之后,喜欢上一个什么人,当他在你面前一点点慢慢变老,你却还是原来的模样, 你们不觉得很可怕么?最后还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死去,这种感觉简直比死还难受, 还不如自己去死。我要是活那么久,我就立马给自己一剑,好叫自己不要过得那么辛苦。”
她顿了顿, 喝口茶水,忽地叹了口气,接道:“说起长生不老之人, 我便想起先前那个楚王妃,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在冰冷的陵墓里守了那么久,我觉得她当真是可怜得紧……哎,不说了, 总之长生不老这劳什子真不是个好东西,白送给我,我都不要。我此番辛苦要那金箔上记载的玉梭录, 却是为了别的用处。”
雨霖婞说话间,我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洛神。而洛神低下头,一直愣愣地盯着桌面,仿佛那桌上有什么格外特别的东西,令她如此专注。
她的目光凉凉的,几乎都要将那暗沉色的桌面穿透了。
我看得奇怪,不由摸了摸她垂在一旁的左手,压低声音道:“怎么了?”
她被我这一碰,这才回过神,随即朝我淡淡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
而这时,坐在她腿上的长生又撅嘴道:“白姐姐,我想吃那条鱼肚子上的肉,你夹给我好不好?”
她扶住长生瘦小的肩膀,垂下眸,轻轻地应了声:“好。”
说着自去夹了一片鱼肉下来,细心地将鱼刺挑出,再送到长生口中。
我默默在旁边看着,见她侧脸曲线柔和,低垂的眼眸里晃着格外温柔的光。可是不知怎的,我竟觉得她那温柔中,竟又勾出几许浅浅的落寞和无奈来。
我心里拧着一个疙瘩,却又不好如何开口去问她,而除了我之外,在场的其他人都浑然不觉。
我只觉得这顿饭吃下去也没甚滋味,只是漫不经心地拨了几口白饭。几个人就着金箔和那姑苏公主墓里一些个无法解答的事情,又细细地说了些,过了许久,一顿饭才将将吃完。
昆仑历来有午休的习惯,等到诸事收拾妥帖之后,她便对我道:“我有些乏了,想去睡个午觉。漪儿,你等下可以带客人们在轩子附近四处转转,她们若是倦了,你便带她们到房里休息。”
我点头应承,之后推着轮椅,将昆仑送回房里,伺候她躺下。
蜀地深秋即便是午后,也总是很凉的。我替昆仑掖好被角,等到要走的时候,我立在她床前,踌躇了半响,最终还是对她道:“昆仑,我若是很喜欢一个人,不管那人是谁,你都会喜欢么?”
她一愣,眸中莫名光泽流转,随即微微一笑,道:“漪儿,莫非你现下已有了心上人么?”
我脸一红,道:“没……我,我是说倘若……如果。”
她安静地看了我一会,低声道:“能让漪儿你喜欢的人,定会是个很好的人。如果有朝一日,当真有那样一个人出现,我自然也替你高兴。”
我闻言,心中莫名欢喜起来,想起接下来和雨霖婞约定的墨银谷之行,还是得先跟昆仑说说,不由又道:“过几日之后,雨霖婞会邀我们去墨银谷玩上一阵,我和洛神已然答应她了。只是墨银谷地处西边疆域,此去路途遥远,我们也许会在那过年,你……”
我说到这,忽地又垂下头去,再不敢看她。
眼前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有一次我在萱华轩连着看了好几日书,心里憋闷得厉害,便偷偷一个人跑出去,溜到附近的人家去玩了一天。临近黄昏的时候,才被寻过来的昆仑给逮住了,随即被她提着衣领子,一路又带回了萱华轩。
当时她满脸冰霜,一个晚上都没理过我。
我见她气得厉害,自那以后,便一直不敢离开她半步。
后来渐渐长大了,我才知道,那时她不是恼我贪玩,荒废课业和练功,而是因着她害怕孤单,害怕我会突然离开她而走掉。
如今我才回来不过一阵,过几日却又要离开她远行,她心里定会难过得很。
我越想越内疚,不料她手从被衾里伸出,转而握住了我的手,道:“不就是去朋友家里玩上一些时日么,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般,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你是在担心我么?”
我抿着唇,没说话,只听她又道:“漪儿你长这么大,除了上一次因着谢子元所逼,迫不得已离开这里外,以往你都没去过别的地方。只怪我当初对你管教得太严,你便如同那笼中小鸟一般,心里肯定很是憋闷。我想起你小的时候,竟连个同你一起玩的玩伴都没有,总觉得愧对于你。现下你终于有了洛姑娘和雨姑娘这两个好友,感情亦是好得很,我才感到由衷的欢喜。”
她温柔地笑了笑,像是要我安心一般,接着道:“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曾经偷偷溜到一户人家去玩,就是轩子附近那个李姓人家,以前他们经常给我们送新鲜蔬菜来。那家人有个小女儿,你也是见过的,性子很好,总之大家都是熟人,你们走后,我便请她过来帮我照料一些生活琐碎就好,你不用担心我。”
我眼中有些涩然,半响才道:“我怕她照顾不好你。”
她瞥我一眼,笑道:“怎会呢,瞧她心灵手巧,比起漪儿你笨手笨脚来,可是好得多了。你那时候第一次学着做饭,不会烧火,结果连眉毛都给烧了。你以为再也长不出新的眉毛,当下哭成一个大花脸,怎么哄也哄不住,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我见她提起我以前的一些窘事,面上不由发烫,尴尬地笑了笑,不过见她眉目温婉,心里终究豁然了许多。
“你此番去姑苏一趟,折腾得太过辛苦,如今好不容易平安回来了,便将那些个烦恼事情暂时忘却,好好去放松地玩一次罢。你已然有了两位好友相伴,倘若日后再遇上个意中人,以后那人可以好好照顾你,两人一起长相厮守,那便更好了,我也无需再牵挂你的终身大事,而锦念她……她知道了,定也会很开心。”
她说到后面,声音竟渐渐低了下去。而我料不到她突然又提起我的娘亲师锦念来,心里似被扎了一针,隐隐有些痛,怔怔地看她,嗫嚅道:“昆仑……”
她只是略略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望着我,依然像小时候那般教导我,缓声道:“你现下还年轻,趁着青春年少时,只管尽兴去玩,一生之中有什么需要追逐的,便要果敢去做去追。做事不要犹犹豫豫,想做却又瞻前顾后,一时担忧这个,一时又顾着那个,等到了日后,你便会后悔莫及……”
说到这,她眼底的光芒尽数黯淡了下去,呢喃一声:“后悔……后悔可是这世上最苦楚的滋味了。漪儿,你……你可千万不要去尝……”
最后这一句话声音极轻,仿佛只是她对她自己说的。
我见她眼角似有泪光闪烁,不觉吃惊,急道:“昆仑,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你之前不是问我这些白发如何得来的,我告诉你,这便是……后悔的代价。”她撩了撩发丝,终究道:“我要睡了,漪儿你先出去吧,记得将门带上。”
我还想再说,见昆仑早已经闭上了眼,侧过身去,当真一副要睡的模样。我肚里纵然有百般疑问,也不敢去打扰她,在她床前静静立了一会,见她也不再转过身来,只得轻轻将门关上,走出了她的房间。
出了房间,来到厅堂,就见雨霖婞正坐在桌子旁,抱着长生逗她说话:“小长生,你说是你白姐姐漂亮些,还是你红姐姐漂亮些,还是你师姐姐漂亮些?”
长生歪着脑袋想了想,却不说话,雨霖婞有些急了,又道:“这问题有这么难回答么?”
长生抿着小嘴,眨了眨珍珠般漂亮的眼睛,这才认真道:“三个姐姐都漂亮。不过,白姐姐生得像天上的仙女,还喂我饭吃,我最喜……”
长生话还没说完,立马被雨霖婞这个黑心肝的给捂住了嘴,诚然,她可不想听到长生下面的话。
我在旁见了,忍不住笑出声来,雨霖婞抬起头,见自己糊弄小孩的行径被我撞见了,面上挂不住,瞪我一眼,道:“师师,你笑什么笑,小孩子的话能信么?小小年纪怎么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漂亮?哼,死鬼是天上的仙女……”说到这,再也说不下去,只得又再度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笑着连连点头,道:“小孩子的话可不能信,我的话才最可信,雨谷主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了。唔……你可是地上的仙女,当之无愧。”
雨霖婞立时抱着长生跳了起来,指着我怒道:“你这坏东西,当真是好得很,我不跟你说,我要去睡午觉了!”说着挑起眉毛,又对长生道:“小长生,跟姐姐我睡觉去。”
“我不想睡。”长生显然没明白眼前的状况,说道:“我想听故事。”
“啧,听故事还不简单么?姐姐等下给你说上百个千个,不说到姐姐我口干,绝不罢休。”雨霖婞说完,抱起长生就走,长生缩在她怀里,怯怯道:“白姐姐先前说的那个故事还没说完,
我……我想听完。”
雨霖婞越发生气了,道:“听死鬼她说什么故事!你好好一个小孩子家,她这家伙竟然敢跟你说鬼故事,有见过这么胡来的么?她肚子里除了稀奇古怪的鬼故事,就没有别的良善可亲的故事么?会说鬼故事的姑娘,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乖,我们走,姐姐给你说别的。”
“不要,我就喜欢听白姐姐说鬼故事。”
“不许听,听多了白姐姐说故事,当心晚上发恶梦!跟我去睡觉!”雨霖婞不等长生说话,抱了她,大步流星地掀开竹帘,朝已然收拾干净的客房走去。
我在后面听得几欲笑死,不过雨霖婞和长生走了之后,厅堂除了我以外,空无一人,立刻又变得安静了起来。
我一人在原地站了一会,看着窗台花盆里静静抽出几朵新花来,清爽雅致,花枝在午后凉风中轻轻地摇曳。不知怎的,脑海里又回想起方才昆仑神情黯然,对我最后说的那些话,心情突然又变得莫名地萧索起来。
风骏没瞧见,洛神此时也不见了踪影,昆仑她们则在午休,此时这轩子里仿佛真的只剩下我一人一般。我觉得很是烦闷,只得出了厅堂去散心。
只是来到前院,就见洛神一袭白衣,斜靠在院子里一棵苍幽的大树下,目光怔怔地看着前方天空,似是正在发呆。
她一动也不动,仿佛就保持这个姿态,在那里站了很久,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薄凉而惨淡的日光透过枝叶散落下来,衬得她斜倚的身子有些慵懒,甚至,有些凄伤落寞。
我走过去,自后面轻轻环住她柔软的腰身,贴在她耳边道:“你一个人靠在这里想些什么?先前在饭桌上,你是不是不大开心?”
她被我抱着,身子微微动了动,不过并没有回头,只是抚上我揽在她腰间的手,低声道:“怎会不开心,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我先前吃饭的时候,雨霖婞说了些关于长生不老的话,我见你当时脸色不大好看……难道是我看错了?”
“你这人,不好好吃饭,做什么总盯着我看。”
我脸埋在她脖颈处,轻轻嗅着她身上的淡淡冷香,道:“你好看,我才盯着你看的,别个我还不瞧呢。”
她听了,转过身来,转而一手扣住我的腰身,低下头,另一手则捏住了我的下巴,殇起眼眸,淡笑道:“清漪,你倒是越发会说话了。你却说说,我哪里好看?”
我的下巴被她微微抬起,看着她,一时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眸子里静谧中,却又晃着隐约几丝勾人的风情,仿佛漩涡一般,几乎都要将我吸了进去。
我面红耳赤,脸一偏,终是松开了她手指的束缚。她抿唇一笑,复又斜靠在了树干上。
两人靠在树旁随意说着话,不知怎的,又说到了那些金箔的疑问上来,我不由道:“雨霖婞说长生不老不好,白送给她都不要,我倒是觉得能长生却也不错。就像尊王他以前千方百计想要夺取玉梭录,无非是想和叶紫絮一起长长远远地活下去,永远也不会被死亡所分开。如此想来,长生不老不也是挺好的么?我倒是能理解尊王那份对永不老去的贪念。”
洛神怔了一会,望着前方,淡道:“傻姑娘,长生不老自然是不好,人活那么久,很辛苦的。”
我心念微微一动,只听她宛若自言自语一般,轻声呢喃:“很辛苦,非常辛苦,时光好像永无尽头似的,无数个早晨,无数个黄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一个人陪着你,你也不敢去亲近别人,你的时间,是你最大的枷锁和囚牢,永远也摆脱不了。”
我的心只觉得怦怦地剧烈颤动起来,她说话的神色,淡淡的,凉凉的,恍惚间,我甚至觉得她说的不是一个假设,而是,真的。
我几乎忘了接话,见她顿了顿,转过脸来,道:“这一生,生老病死,本是天道伦常,怎么也改变不了。若是逆了天道,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洛神……”
“世人都盼着长生,可我偏不喜欢。”她凝望着我的眼睛,终是低声说道:“清漪,我们两个人就这样一起走下去,慢慢变老,你不觉得很好么?”
说完,她极轻微地叹息一声,极是无奈,仿佛是在说一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下半部分终于写完了,抹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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