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晓得你怨我欺瞒于你, 且不能接纳我这长生事实。纵然现下是由你自个揣摩想通了,也无法接受。”洛神低头, 不着痕迹地拭了泪, 语声淡淡的, 却又柔得很:“原是我对不住你,不敢告知你,是我的错。你怨我,也是应该。”
此话说完,她脸上便再也不见泪痕, 依旧是如玉的一张面容。
我晓得她不愿将她脆弱的一面示人,藏得极深, 自然鲜少哭,纵使流泪,泪水也只得那么些许。而就这么一些泪, 也是因着我的缘故,才会落下。
若我伤心,她定也不会快活。
既然如此, 我何必要这般地自怨自艾,来惹她难过。
忖到这,我深吸一口气,咬了咬下唇, 稳住情绪,轻描淡写地道:“我并不怨你。”
洛神轻声道:“清漪,莫怕。其实你也……”说到此处, 却堪堪顿住,眼中神色极是复杂。
“罢了。”等得一阵,也不见她说出下文,我认命一般,叹道:“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这不是什么寻常事,若是换做是我,我得了长生,也不敢告诉你。至少,一时半会没有那般勇气。现在,我只恨我自己。”
“你后悔了么?”洛神凑过来,墨玉般的眸子里静若黑夜:“我问你,你可曾后悔?”
我道:“是啊,我后悔了。”
她眸子里的光,暗淡了下去。
“我后悔自己太过欢喜你,陷进去太深,如今,已然无法从你身边离开了。”
我抬眸,看着面前这张令我神魂颠倒,并且将永远不会老去的脸容,轻声道:“既然无法离开,我只得将我这一生,绑在你的身上。只是我如浮游,你如日月,我只得短短数十载光阴,而你许是将与天地同寿。此时此刻,我不奢望别的,也不再想着能与你共白头,我只念想着到那时,依然年轻貌美的你,莫要我嫌弃我……嫌弃我成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吝啬再多看我一眼。而我他日若归于黄土,你也莫要忘记了,你曾经有过我这么一个妻子。”
“清漪。”洛神伸出手,大约是想来摸我的脸,中途,手腕却又垂了下去。
我压下嗓子,问她:“我问你,你可否做到?你若应了我这愿望,我此生便再无遗憾,绝无后悔。”
“我应你。”她答得毫不犹豫。
我抿住唇,像是得到宽慰一般,笑了起来。她的简单几个字眼,就能使我喜,就能令我悲。有时,我在意她的时候,何尝不是一个傻子,但晓得自己傻,却还傻得乐呵,可谓无可救药。
“你瞧,你笑起来,我才欢喜。你若流泪,我断也不会好过。”洛神嘴角绽出一丝涟漪,说笑,却又谈不上,反倒寂寥得很。
她偏着头,湿润长发歪在雪白肩头,说道:“你莫要认为我方才那三个字是敷衍于你,哄你开心。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敢发誓,倘若我长生,而你只是个普通人的话,我若是爱上了你,等你归于黄土的那日,我定然会自尽,选择陪伴你同去。如此这般,也算与你过完了这相守一生,刚好应了你那句白首不相离的的愿望,你大可安心。可是天命总是弄人的,有些事情的发展,我们不能控制,不能预料,就比如我料不到我会爱上你一般。我以往没欢喜过什么人,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而偏偏,你和普通人,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你又为何只是说‘倘若你长生,而我是个普通人,你便会选择随我同死。’?这本就是眼前的事实了,还需要做什么假设。”
洛神淡道:“我现在,暂时不能与你很好地解释这个问题。清漪,我只要你记住一点,我若长生,你若只得常寿,陪你过完这一生之后,我定会选择与你同死,绝不犹豫,毕竟此生,再没什么遗憾了;而反过来,你若长生,我得常寿,我也会追随着你,在你身边好生陪着,直到我老来死去那日的到来。而你我……你我若是皆得长生,我便只盼着永永远远地同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才好。以上这些假设,无论哪一种可能发生,我都会践行。我会践行这些假设的缘由,皆是基于我对你的感情,我既然爱你,不管哪一个假设成了真,你都无须如方才这般的担忧与害怕。我洛神,绝不会负了你。”
我晓得她这是表白心迹来安慰我,心中大为感动,却还是疑道:“可是,这些假设,哪能都成了真呢。事实就在眼前,你是长生不老的人,我只是个平凡人,却又哪里来的这许多假设。我觉得你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了。”
“没错,这些假设,不能都成真,里面只得一个,会是事实。然无论哪种,我都不会令你遗憾,如是而已。”
我释然地轻声道:“你能这样说,我便安心了。你是长生也好,常寿也罢,我既晓得你的心意,现在对我来说,便再没什么不同。”
能有什么不同呢。她还是她,我还是我,彼此相爱,还不是这样携手过下去。我纵然只能得到她数十年,也觉得满足。
这般想通之后,突然就觉得自己之前那番痛哭,那番不甘,都极是幼稚了。
洛神垂下眼,嘴唇动了动,好似斟酌了良久,才缓缓道:“清漪,我心里现下藏着一个秘密,没有对你说,也不敢对你说。除了这个秘密,关于我的别的所有,我定倾囊而出,再也不会瞒你了。因着我怯懦无用,且是出于私心,我才暂时不敢将这个秘密告知你,甚至,我只盼着你永远不知道这个秘密才好。我是一个人,更是一个女人,比不得那所谓的神仙圣人,自会有这许多的短处与缺点。某件事,我感到格外害怕,怕你日后知晓,会后悔同我在一起。毕竟,我没有把握若是你知晓这个秘密后,会不会动摇你自己的心意。我没有把握,所以……我只得选择自私一回,瞒着你,你莫要怨我。”
我之前得她承诺,心中已然安定,此刻突然又听了她这峰回路转的一番话,不由黯然道:“对你的心意,我怎会动摇,又怎会后悔。你将我当做什么薄情之人来看待了?你心中那个秘密,何不现在就说与我听。”
洛神亦是黯然一笑:“这话,你先莫要说到前头了。待你有朝一日知晓,是选择动摇,还是不动摇,再来由你自己的心来判断罢。我会等着你。但是此刻,我实在没有那般的勇气来面对。”
我唤她:“洛神。”
“好了,莫再缠着这个秘密说来说去了。我方才说过,除了这个秘密瞒着你,其他所有,我绝不再瞒你,说到便要做到。”她往后退了退,身子斜靠在床头,修长手指来回抚摸着亵衣袖口,声音轻轻柔柔地道:“我本是那烟云海之人,这点,你早已知晓。”
我咬住嘴唇,感觉到她即将要说出什么,蓦地变得分外紧张起来。
洛神垂下眉眼,睫毛微微颤动,似在回忆。安静了片刻,她才低声说道:“我族族人世代居于烟云海,烟云海,其实就相当于一个机制完善的边陲小国,由于遮掩极深,外人根本不知道烟云海的存在。我出生那年,外面正值战国七雄乱世相争之际,烟云海内里却分外平静,不受外界战乱干扰。十六岁时,我沐成人礼,受爹爹遗命,接任烟云海洛水十宫的宫主一职。姽稚与我同岁,十六岁那年,她亦是成为烟云海主上,执掌烟云殿金印,是烟云海权位最高之人。洛水十宫世代为烟云海效力,所以,姽稚她,算作我的……主人。”
我似在听一场梦,不可置信地呢喃道:“你和姽稚,竟当真是……战国时期的人。这么说,姽稚身边那个装腔作势的卓段暄,也是的么?这么说,你们都……都一千余岁了……”
“是,我们三人,同属烟云海。姽稚为主上,我为洛宫宫主,卓段暄隶属它部,居于我之下。”
洛神应和着,又轻声接道:“你也记得,我曾有一个阿姐。阿姐她性子桀骜,思渴自由,不甘如笼中鸟一般受困于烟云海,且厌极了姽稚的种种作为,便生出了出逃之念。在我二十岁那年,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刚好是三月初五,下着大雨,她便是在这大雨中,在我的面前,经由暗道离开了烟云海。她离开的时候,曾劝说我同去,我被爹爹遗命束缚,要守着洛宫,当时便并未应她。可是后来,在那年八月的下旬,我也叛离了烟云海。”
“为何你当初不愿跟她走,后面拖到八月,你又选择离开,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忐忑问道。
洛神嗓音有些颤抖,道:“发生了许多事。那几个月里,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我实在受不住,才会选择逃离。”
我靠她近些,将她冰凉的手,握在了我的手心。
洛神朝我淡淡一笑,又道:“八月下旬,我叛出烟云海,同时带走了烟云海的至宝------天命镜。因着我与阿姐在齐国静水台有约,每个月的初五,阿姐都会在静水台等我。我出去后,在十月初五那天,终于在静水台与阿姐碰面。就是那一次,我将天命镜托付于她,请她替我代为保管。”
“天命镜,原是你们烟云海之物?怪不得,怪不得当初你对天命镜了解得很,连我的玉簪是开启那装天命镜的翡翠玉盒的钥匙,都知晓得这般清楚。原来早在战国时期,它便曾在你手上了。”
洛神摇头:“不是,天命镜不属于烟云海,而是……属于另外一个部族。那个部族,为姽稚所灭,这天命镜,便是姽稚从那部族的族人鲜血之中,强取豪夺而来。其实,天命镜与地煞剑,原本皆为那部族的王所保管,姽稚杀了那位王,却只取得了天命镜,并不曾得到地煞剑,想来那地煞剑,被那位王,藏在了极其隐秘之处。”
我蹙了蹙眉。藏在了极其隐秘之处?
犹记得我们一行是从古城地下的石棺中,将地煞剑取出来的。那石棺女子的身体之下,可不就是一个绝佳的藏匿之处么?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么。还是,只是巧合而已?
洛神咳嗽一声,扰了我的思绪,接着道:“我将天命镜托于阿姐之后,便与她分开了,姐妹相约再会。谁知,过了许久,我忙完手中琐碎,赶去相约之地等她,她却不曾过来赴约。自那以后,阿姐就似在人世间消失了一般,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她。十月初五齐国静水台那次相见,竟成永别。”
“消失了?莫非你阿姐她……”我顿了顿,转而道:“既是如此,为何那天命镜又会落入楚王妃墓中?我记得,那楚王妃,也是战国的。”
洛神点了点头:“你猜测不错,阿姐的确是在那时遭了不测。若不是去年我随你同去楚王妃陵墓,在那水晶棺中发现了她的遗体,我还不晓得她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下我彻底惊住:“你是说,你阿姐,便是那棺中女子影儿,便是那楚王妃所爱么?”
“是,她便是我的阿姐,名唤洛影。那双红鲤玉佩,为我洛家家族之物,原本我与她各执一只。想来在战国时,她将属于她的那只红鲤玉佩,赠给了楚王妃,当做信物,所以我才能从楚王妃手中,将那另一半玉佩拿回,终究并成了一对。去年同你在那墓里,我从楚王妃口中知晓阿姐当年之事,也终于明白了,她为何会失约于我。我深知阿姐性子,她极重诺言,选择替楚王妃赴死之际,她无法同我相见,但也会将我托付给她的事记挂在心。我便拿出那枚玉佩,示意楚王妃,出言以作试探,说要取回属于我的东西,料不到楚王妃竟当真将天命镜取出,交还与我。想来,这些都是阿姐临终时,留书托付于她的罢。”
我听了,心里酸涩,极不是滋味:“你阿姐她,待人当真是好得很。”
“好得很,倒也傻得很。我之前说过,她很傻,所以她死了。”洛神苦笑。
我吞吐道:“那你究竟是……是何时得的长生?还是说,你和那楚王妃一般,原本就是那专于长生不老之人?”
“不,我原来本是普通人,后来因着某种原因,才会得了这所谓长生的。”洛神轻声道:“准确时间,是在我二十岁时,也就是叛出烟云海那年。所以我便一直带着这二十岁的容貌,一路辗转至今。”
她闭了闭眼,似是想起什么苦痛事,缓了会,终究是道:“清漪,你信也不好,不信也罢,总之长生,原非我所愿。自我得到长生,伴随而来的,便是那生不如死的寒疾苦楚,这个月歇住,下个月又会再来。月月年年,永永远远,再无止尽。那时我因着太过难受,也曾想过以死来作为了结,只要我死了,便可不用永远地受这寒疾苦楚。可是那一次,我却并未当真死去,也许是我心底怯懦,下手并不彻底的缘故罢。我本是常人,怯懦之心终究是有的,又何尝不畏死呢?等我醒转,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我才觉得分外的不甘心。我不甘心自己连生老病死的权利都被夺走,我也想有个康健身子,寻个相爱之人,与之白头偕老,共度一生。我本是那寻常人,只想做回一个寻常人,如此,却有什么错。那时我心里想着,连这样的权利,我都得不到,心底便充满了恨。”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正式解释了,洛神所知道的所有,除却某个秘密,其他的,再也不会隐瞒,这也是她心结打开的转折点。
这里解答了战国时期的事情。
下章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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