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洛水之神
我拎着紫砂茶壶走进房间时,昆仑依旧是端坐着,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眼前一桌子的各色菜肴。
她似变成了雕像,一动不动,而碗筷则一直寂寞地摆在眼前。
我将一旁凳子扯了,坐在她身边,她低着眉,眼里是重重的忧思,好似不敢看我一般。
看她颓唐模样,我心里好似针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去宽慰她,忙取了筷子指着手边菜色道:“这是你最喜欢的瑶山鲤,我知道你不喜欢葱花,便没有加,这是清炒芽白,我尝了尝,很鲜嫩的,这是……”
我说着说着,想起小时候随她在萱华轩隐居的生活,眼泪便止不住流了下来,颤道:“昆仑,你为什么不动筷子?你在王府里呆着,许久都没吃我做的饭菜,你以前可是很喜欢的,现在你不喜欢了么?”
“漪儿。”她这才抬起头,一声低叹,随即握住了我的手道:“我……我骗了你,你莫要怨我。”
她还没有从昨晚发生的那件事情中缓过神来,彼时承受了太多,坚强如她,现在也不知作何想法。
我摇了摇头,站起身望着她,涩声道:“我怎会怨你?我娘亲还是我娘亲,我师父还是我师父,如今又哪里变过?”一时哽咽,良久才道出我心中想法:“我只是想知道当年你和娘从哪里将我捡回来的,你记得是哪个墓?你告诉我。”
昆仑讶异望着我,随即敛了眉,好似下了决心般,微微呼出一口气,道:“如今,也该是你知道的时候了。那陵墓在姑苏,当年我们四人勘破《玉梭录》长生之事,便一起循着线索去到那墓中,可是我对那墓葬知之甚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的墓。我们那日进去后不久,便分散了,谢子元和小叶子……”
她讲到这两人名字,明显顿了下,良久才接道:“谢子元和小叶子掉了队,我和锦念着急去寻,左折右拐之下来到一个极是怪异的地方,那时便见你满身是血地坐在一扇黑色石门前,眼睛闭着,好像是睡着了一般,而你手里正紧紧攥着一支玉簪。”
我心念微动,道:“这玉簪,便是那门的钥匙么?”
“对,我当时见那门玄异,便探查了一番,发现那门底下是个名叫“燕子翻身”的机关,我以前与你讲过,你也该知道。我破了机关,发现了一处小凹陷,我认真比对过,那奇形怪状的小洞轮廓与玉簪上那只狴犴是分毫不差的。”
我心一时捏紧,急切道:“后来呢?后来你是不是打开了那扇门?那里面有什么?”
昆仑摇头道:“没有,那黑色石门隐隐透出一丝阴邪,也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世界,正在我犹疑要不要打开那门时,谢子元和小叶子赶来与我们会合了。那时候我便和谢子元面和心不合,是以我便将这玉簪的事情遮掩着没有对他说破。只是谢子元对《玉梭录》极为疯狂热衷,他见了那扇门,兴奋异常,四下摸索之下也自然也看出了些门道,便要我们商量着打开黑色石门的门路,不料这时候却出现了变故。”
此时她脸色灰白,说话间,好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物事。
我心紧紧一缩,只听她又接着道:“我们当时怕极了,便赶紧慌不择路地逃离,而锦念她一直心地纯善,见你只是一个孩子,且探了探还有气息,心中怜你,便也将你抱了一同逃出了那座陵墓。”
我点点头,道:“我明白了,那墓具体在姑苏哪处地方?”
她立刻变了颜色,紧紧捉着我的手,急道:“漪儿,你不能去!那里极是凶险,我们才只摸了个头便无功而返,谁又知道里面还有什么物事在等着你!锦念已经死了,就只有你了,你不准去!”
我微微一笑,凝望着她,慢慢道:“昆仑,你知道这世上,什么最可怜么?”
她愣了一下,我接着道:“是浮萍,身无根,死无所,最是可怜不过。而我,宁愿明明白白死去,也不愿意糊里糊涂地活着,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但是我知道我需要到哪里去。”
她痛楚地望了一眼,微微阖了眼不再言语。
我知道她是懂了,从小到大我做出的决定,她知道若是无法改变,便会默默由着我,放开手。
而我从未这般冷静,脑海里那龙沟古城像噩梦一般,尤其是那极其类似我的棺中女子,时时在我眼前浮现。这座城出现在我生命里,告诉了我太多的谜题,那不是偶然,我怎可不去一一解答。
或许这是我的归属,我应循着这渺茫的光一步步下去,直到摸到那藤蔓的最深处。
“昆仑,这里很安全,没有人会再将你带走,我明天会请一个细致的人来照顾你的生活起居。长生,她是我从一个地方带回来的,她很可怜,我将她交给你了,你们呆在这里,等着我回来。”
我慢慢叮嘱完,夹了菜到她碗里,道:“快吃吧,再不吃,它们可就冷了。”
我自昆仑房中出来,轻轻将门掩了。
缓步走下台阶,抬头望了眼天上残缺了一角的月亮,那月亮正郁郁的,在那不紧不慢地洒着光辉。
我登时紧了紧衣襟,今夜,可真有些冷。
或许,它不冷,只是我的心有些冷了罢。
脚步踩下的小径颓然地延伸,好像永远也望不到尽头,角落处钻出几簇不知名的花草,好似受了什么委屈,蔫着脑袋躲在斑驳的月影里。我盯着那死灰的一处墙角,心里重重的,疲累得很,不知为何脑海里隐隐滑出一片素白衣袂。
洛神。现在我好想去找她,与她说说话。
刚抬脚要转到洛神住处,耳边却传来“呼哧呼哧”厚重的怪异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正在大口吞噬咀嚼。
我心里一个咯噔,这是我们租下的一处寻常人家的院子,那家人家业大,刚好有这么个闲置的大院子不曾用过,而这院子里,又怎么会有这种诡异声音?
我忙循着这声音小心摸了过去,穿过一扇拱形通门,便见不远处一个银白色的庞然大物在那趴着,正对着一大堆生肉大块朵颐,嘴里呼哧作响。
我差点给跌了一跤,不是给吓的,而是给惊的。
傲月不是好生待在城外的林子里么,怎么这大家伙跑到这里来了?要是被寻常百姓瞧见,还不得将心肝给吓得跳出来?
“傲月!”
傲月听见我走上前来,猩红的眸子里透着欢喜,乖巧的呜咽一声,又接着啃起肉来。
它爪子前面还堆着好些肉,一块块切得整整齐齐,分明便是人一刀刀切好的,我摸摸它的头,道:“这些肉哪里来的?”
傲月低低呜咽一声,头一扬,指向了一旁一棵大树下。
我循着它指示定睛一瞧,差点又给跌了一跤。
那美丽女子靠着树坐着,白色纱衣若雪,掩在薄凉的夜色里。一袭青丝若水,慵懒地披在肩上,正曲起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上阖着眼在那休息。
我走到她身边,月光透过树叶疏落有致的间隙洒下,斑斑驳驳的,晃到她身上,好似潋滟的水光,而她整个人仿佛躺在水里,正安静沉睡。
我细细瞧着她精致睡颜,忽然好想从这波光涌动的水中将她打捞起来。
再紧紧地抱住她。
这时,她清风停驻的长长睫毛微微颤了颤,随即眯缝着眼瞧了我下,低低道:“清漪。”
我忙回过神,尴尬指着那银色巨狼道:“傲月,它这是怎么回事?”
她并不答我,手却放了下来,将身体撑起,随即手一伸,将我轻轻一拉,我一个矮身,整个人刚好跌到了她冰冰凉凉的怀里。
我的脸登时发起烫来,缩在她怀里动也不敢动,她摸索着将我揽好,冰凉的手环住我道:“它饿了,便循着你的气味跑到这里来了,刚好叫我撞上。”
饿了?
这也难怪,膺城的林子因着人常常行走,野兽很少,要填满傲月这个无底洞,还真是有些麻烦。
“那这些肉?”
这肉也太多了,厨房里可没这么多。
“这宅子隔壁不远处不是有个姓朱的屠户么?我给了他一锭银子,他帮我将这事情给办妥了。”
她淡淡说着,温软的气息贴在了我的耳边:“不妨事的,天亮前傲月赶回林子便可以了,不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庞然大物还在欢快吃着它的晚餐,我却早就烧红了脸。
她的发丝飘到我脖颈处,来回细细摩挲,惹得我周身酥麻难耐,正想换个姿势,她却从后将我的手捉了,低声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越早越好?”
我一时发愣,忙道:“你怎么知道?我原本是要等下告诉你的。”我要去昆仑说的姑苏那处陵墓去找寻我曾经的痕迹,还没告知她呢,她怎就猜出来了?
“我知道你肯定是要去那处陵墓瞧瞧的,只是我不知道那是哪里,不过照你这么说,她已经将详细告知你了。”她顿了顿,又道:“不管你要去哪里,你莫忘记,我是一直会陪着你的。”
我回头,见她凑近的眸子深沉,望不到底,而她整个人好似披上了淡淡的薄雾,玉雪为骨,清冰为魂。我心念微动,勾着她的脖颈在她薄唇上点了一下。
她微阖的眼眸里似遇着了惊喜,扶着我的肩,随即冰凉柔软的唇瓣递了过来。
唇齿有幽香。
“洛神。”
“什么?”
“世上为什么会有别离呢?叶紫絮不是深爱着昆仑么?她可以等她十年,为何如今三剑断下,便结束了一切呢?即使本意是要救她,不过换作是我,我还是会下不了手断绝的,许多事情,怎能说断就断?”
“因为有时候爱得太过痛苦,等待也太过漫长,有一天因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无法再等了,便只能被迫放开。”
“你会,因为等待太漫长,而放开手么?”
“我是最能吃苦的,也是最能等待的人。”
我明白,即使我不知晓自己究竟从哪里来,没有父亲,亦没有母亲。
我终究,还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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