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霎时凝固, 无声地停滞数秒。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贺原阴沉着脸, 表情不大好看。
苏答镇定回答“我知道。”
她若无其事继续给他系领带,被他一把握着手腕。
苏答没挣, 看着他道“最后一次了,让我帮你系完吧。”
贺原不松手,一双眼黑黢黢, 萦起化不开的浓雾。
他沉声说“我说了,上次让你空等不是有意,我有事走不开。你何必还这样耿耿于怀”
“不是。”苏答蹙眉,摇了摇头,“不是,你不明白。”
她抬起眼,直勾勾望进他眼底。
片刻安静, 她忽地问“你爱我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问得他猝不及防。
他们离得那么近,怀抱几乎快要契合。
入目便是她白皙无暇的皮肤、小巧的鼻尖、还有红唇, 她整个人于他近在咫尺, 连呼吸都模糊了距离。
贺原能清楚地看到她浓密卷曲根根分明的长睫,那双黑色的,盛着一缕窗外落进来的光的眼睛,毫不闪避地看着他。
苏答又何尝不是看不清, 他眼里的诧异, 那一瞬间闪过的怔然, 全都清清楚楚。
“你不用说。我知道答案。”苏答轻笑, “你对我或许有一点感情,你并不讨厌我,愿意和我亲近。但仅此而已。”
她已经不管说出口的时候会不会伤到自己。
他喜欢她吗
也许有,但这点喜欢无足轻重。
“你可能觉得我跟别人一样,和你在一起,是为你的身份地位,为你拥有的东西。确实有这些因素,合同纠纷,被卡住的画展,遇到你之前我正束手无策。但我和你在一起,更大的原因,是因为我喜欢。”
她说,“我喜欢你。所以,我要的东西,你给不起。”
贺原迎着她坦然的目光,蓦然失语。
苏答轻转手腕,挣开他的手掌,没事人一般慢条斯理地替他把领带系好。
整洁,一丝不苟,配他的白衬衫外好看。
苏答退后一步,噙着淡淡的笑看向他,“好了。”
贺原脸绷得发紧,默然许久开口“你想清楚。”他沉下声,语气冷硬,“只要你今天走出这个门,就不会再有反悔的机会。”
苏答眼中轻闪,那神情像不舍,但更多的是解脱。她似听见又似没听见,不作回答,抬起手抚平刚给他系好的领带上的褶皱。
而后看向他,温柔而平静地弯唇。
“我走了。”
她笑着,转身朝外走,一步步。
背影很快隔绝在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
她从始至终,一下都没回头。
蒋奉林做好了万全准备,需要苏答操心的地方实在不多,除了签了几份文件,所有东西都是处理完毕以后交到她手中。
留学的日子定下,苏答将住所收拾了一遍,带不走的,不想扔的,全都打包装箱请人搬到佟贝贝那,交给她代为保管。
苏答每天都会去望康山,或是上午或是下午,有时一整天都在。蒋奉林精神劲不错,每次她去,他都饶有兴致地让她陪着下棋,读书。
关于离别的话题两人却都只字不提。苏答不知如何开口,而蒋奉林有意避开。于是就在这般安详又涌动着几许伤感的气氛之中,一起度过了一段轻松又自在的时光。
临行前一天,天沉沉黑下来,往常早该离开的苏答待在病房迟迟不走。
时间无声嘀嗒。
蒋奉林合上书,不得不下逐客令。
“明天要上飞机,时间不早,回去休息吧。”
苏答脸色一恸,他见状失笑“怕什么,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你随时可以和给我打视频电话。我坐在床上,只用举着个手机,比你天天来烦我还轻松得多。”
卷着书,蒋奉林轻轻敲她脑袋,眼里是化不开的柔光,“去吧。”
苏答掩饰情状,嘴上说“好”,坐在凳上半天才起身。她缓而又缓地站起,一步一顿,蜗牛般慢腾腾挪到门口。
心底涌起一股无法言状的情绪。
她停在门边,忍不住回头看。
蒋奉林坐在床上,白色薄被盖至他的腹部。
他冲她笑,还是那样温和宽宥。
“去吧。”他说,“别害怕。”
眼睛里刹那像是被灰尘侵袭,苏答抿紧唇,怕再待下去就要失态,转回头,匆匆提步。
走出望康山,她在大门前停了好久。
这里空气比市区清新得多,依稀可见星点。
佟贝贝约了她,临行前要吃一顿饯别饭,苏答深吸几口气,敛好情绪,根本不敢回头,乘车去和佟贝贝会和。
选的菜馆子开在东区老城巷里,又是佟贝贝发现的好店。不止她一个,宋绍彬也来了。他俩这些日子进展不错,相处氛围几乎和小情侣无异,彼此间就差一个挑明的契机。
佟贝贝把他带上,算是侧面认可了他们的关系。
苏答这一去英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隔着大洋,长途飞行又不方便,想到不能再随时随地见面,佟贝贝忍不住伤感起来。
苏答平时是不喝酒的,架不住离情浓重,干脆豁出去陪她喝了几杯。
佟贝贝絮絮叨叨一箩筐,直将脸喝得通红,末了晕乎乎地还在说“明天我去送你。”
苏答扶住她靠过来的脑袋,失笑,“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上飞机前会跟你说的。”
“不行我一定要送,一定”喝得半醉的佟贝贝眼里浮起泪,脑袋埋在她肩上蹭了蹭。
苏答没法子,耐心哄了好一阵,她带哭腔的嘟嘟囔囔才终于停了。
时间差不多,一餐饭毕,滴酒未沾的宋绍彬开车先把苏答送回去,佟贝贝在车上缓了一会,被风吹得清醒了大半。
目送苏答上楼,好半天,她才闷闷不乐地顶着一张发红的脸摁起车窗,“走吧。”
宋绍彬给她递过去一瓶水,边开车边宽慰“苏小姐是去留学,暂时分开而已,不代表以后不回来了。别这么难过。”
佟贝贝握着矿泉水没说话。
车开出苏答住的小区,一路夜色匆忙。佟贝贝心情不好,半路上拿出手机,想上微博看两眼,转移注意力。
随手划拉首页,忽地看见一条动态,眸光一下变得更沉。
宋绍彬看她仿佛想哭,“怎么了”
“没什么。”佟贝贝咽了咽喉,沉沉抒气,将手机屏幕光摁灭,“刷到了苏答的微博。”
苏答有一个生活号,没和大学圈子里的校友互相关注,只是偶尔发发日常,发些练笔的画作、窗边的绿植、烘烤的小饼干再简单不过。
那条微博是她前两天发的,看时间是半夜。
宋绍彬问“她发了什么吗”
佟贝贝没答,握着手机,脑袋沉沉。
她望着挡风玻璃外,没头没脑地说“你知道吗,苏答很好。”
宋绍彬嗯了声,“我知道,你跟她这么好,她肯定很好。”
“你不懂。”
窗外一阵一阵路灯闪过,佟贝贝眼神幽幽,将头靠住椅背。
她想起初二的时候。她和苏答刚开始同班时其实不怎么熟。那会她后座有一个女生,脸圆圆的,外号小圆脸。
小圆脸家境不太好,一直非常非常喜欢苏答。
她们因为前后座,又互相借作业抄的缘故,经常聊天。
后来有一次闲聊说到,她才知道,小圆脸和苏答早就是同学。前一年苏答过生日请客吃饭,邀了小圆脸。
小圆脸家里条件不好,买不起拿得出手的礼物,实在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用彩绳编了一条挂饰。
和别人的礼物比,她的挂饰太过简陋粗糙,她觉得非常不好意思,饭吃到一半就借口有事回了家。
生日会结束后,小圆脸躲了苏答好几天。
直到第三天还是第四天,她做值日,突然发现苏答把那条挂饰挂在了书包上。
苏答背着它上学,背着它离开教室,丝毫没有因为那是几根便宜彩绳编成的东西而嫌弃。
小圆脸说,她看着挂饰微端的穗儿在苏答的书包下摇摇晃晃的瞬间,就像是觉得有一双手捂在她心上。
佟贝贝那时听得发愣,原本只以为苏答人缘好是因为长得好,脾气在漂亮女孩中又还不错。这番交谈后,她开始认真观察苏答,后来越走越近,慢慢玩到了一起。
在这分别的前夜,想起初时,佟贝贝一颗心越发柔软,也更加难受。
“男人到底都在想什么”
宋绍彬被她冷不丁的一句问得措不及防,“这个”
佟贝贝没想听他真的回答什么,转开头,看向车窗外。
苏答这个人很好相处。
但她知道,好相处不代表没有脾气。
她记得很清楚。
她们成为好友后,有个女生和苏答别苗头。她两边关系都不错,卡在中间时常为难。
苏答没有要求她必须二选一放弃一方,也从不干涉她的交友情况。
只是在某个交换礼物的节日,当收到她送的手链时,苏答却突然问了一句“她也有吗”
佟贝贝当时愣了一下,说没有,“给你一个人的。”
过了很久再想起,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如果当时她给那个女生也准备了同样的礼物,苏答或许就不会要了。
越是柔软的心,能触动、刺痛它的,越是细节。
就像如今。
车破开黑夜前进。
窗外路灯飞快闪过,佟贝贝扫向握着的手机,想到刚刚看到的微博,胸口闷窒。
苏答换了全黑的头像,那大概是她这个账号上的最后一条内容,满是决绝姿态。
那条动态发在深夜时分。
短短的一句,就那么一句,不知承载了她多少辗转难眠与夜不能寐。
她说
他有好多漂亮的画,可惜不是我画的。
忙了一天,把下面几个助理交上来的文件处理完,徐霖累得差点虚脱。
办公室里气氛太过压抑,这些日子,贺原的脸色犹如阴雨时节的天,就没个连续放晴的时候。除非必要的事情,徐霖都不敢往他面前递。
好不容易喘口气,又有重要事务需要汇报,徐霖壮起胆子敲门入内。
贺原在办公桌后听着,除了几声不咸不淡的“嗯”,一言未发。
看着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但这气氛中微妙的差异,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明白。徐霖按重要程度说完公事,最后道“贺总,小蔺先生和倪小姐”
“你看着处理。”贺原没听完就冷冷打断,“不是要紧事不必告诉我。”
徐霖咽了咽喉,打量他脸色,沉默几秒,又试探着道“苏小姐今天的航班”
贺原冷凝的视线唰地朝他看来。
“你是清闲得没事干”他语气森冷,“没事就去策划部帮他们把晋山的案子做出来。”
徐霖额头冒汗,“贺总,我不是那个意思”
“出去。”他一个字都不想听,冷冷下令。
徐霖被他眼神吓到,连忙噤声不敢再说,颔了颔首转身出去。
“以后就当没这个人”
贺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徐霖顿住,小心翼翼回头看。
贺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带一丝感情吩咐“别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
徐霖沉默几秒,连忙低低说了声“是”。
他快步离开办公室,到廊上,憋着的那口气长长吐出,无言拍了拍胸口。
朝后一瞥,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徐霖叹着气回到助理团队当中。
忙碌的楼层继续忙碌,众人各司其职,在岗位上有条不紊地运作。
大楼外,金色的夕阳笼罩。
无人知晓的瞬间,有飞机羽翼划破渺茫云层,隐没在天际。
这一晚,二十三层的办公室,灯整整亮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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