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节, 寒了一冬的北城,气温在即将进入正月之际, 忽然开始回暖。
两层半的宅子里飘起早饭香气,苏答闻着味起床洗漱, 下地没多久,身后的贺原察觉她的动静,也跟着睁眼。
阿姨早早就在厨房忙碌, 她是本地人,儿子儿媳在外地工作, 要晚上才能赶回来,中午再返家也来得及, 于是和苏答说,做完今天的早饭再回去。
儿童房里,贺臻小小一个, 卷着被子睡得找不着方向,婴儿肥不怎么明显的脸颊压在手臂上,硬是挤出肉乎乎的一团。
苏答坐到床边, 动作温柔地把她弄醒。
贺臻那还没全然长成的淡眉头皱起来, 意识不清地左右翻滚,转了几圈, 她趴住不动,没一会, 迷迷蒙蒙睁开眼。
苏答含笑看她, 开场白万年不变“宝贝早上好。”
小脸懵了几秒, 贺臻还没完全清醒,身体已经先做出反应,手脚并用爬进她怀里。
苏答抱她站起来,四岁的小姑娘头发齐肩,她搂住苏答的脖子,脑袋往苏答肩上一搭,脸还泛着红。
洗漱完的贺原迈步进来,“醒了”
苏答回头,“嗯。”
近前几步,贺原朝贺臻伸手,她瘪了瘪嘴,将苏答的脖子搂得更紧。
“不要。”
苏答安抚地拍拍她的背。贺原默叹一口气,收回动作。
贺臻能自己洗脸刷牙,只是要苏答帮忙拧毛巾。贺原倚在门边看,插不上手。等贺臻洗完脸,他再朝她展臂,她就不怎么抗拒了。
餐桌上香气四溢。清粥煮得粘糯,包子精致,小小的个头,一口一个。皮是手工擀的,馅儿也是阿姨自己和的,每一道褶皱都清晰可见。
其余小菜,切得丁块均匀,不同的酱料里,加了芝麻油搅拌,味道鲜香且不辣,贺臻也能吃。
贺臻被贺原抱到餐厅,落座时又闹着要去苏答怀里。
贺原把她放在两人座位中间,“吃饭时不许抱,坐这。”
见苏答随即在身边坐下,贺臻扭动的身子这才安分下来。
贺臻倒不是不喜欢贺原,她出生后的每个阶段,贺原从未缺席,从翻身、爬行到学会走路,再到开口说话,都是夫妻俩一同见证。
只是更黏苏答。
贺臻出生的时候是年中,正是入夏时节。
那会苏答受了不少罪,休养的一个月里胃口极差,生生瘦了十多斤,不管怎么补,还是跟不上掉肉的速度。
大概是知道妈妈不容易,贺臻一生下来就和妈妈亲近,即使不睁眼,也像是能分辨苏答身上的味道,在她身边就是比单独睡摇篮床要安静乖巧。
如今四岁,那股黏糊劲头不仅没消,反而一天比一天重。
苏答不在面前的时候,贺臻一整天都巴着贺原不放,寸步不离。但只要苏答在,贺原就只能排第二顺位。
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家庭地位,贺原见怪不怪地执起筷子,给贺臻夹了个小包子。
“妈妈。”贺臻吃东西慢,咽下嘴里的食物,一手捏调羹,问她,“我们今天去游泳吗”
贺臻近日迷上了游泳,幼儿游泳班私教一对一,学得不亦乐乎。
苏答摇头,“不行哦。”
贺臻脸垮下来,“为什么”
“现在是春节,今天大年二十九,明天就是除夕了,先过完节才可以上课。”
贺臻权衡一番,春节能吃吗
她还是比较想游泳“那我不过行吗”
“你不过节,教练要过。”贺原插话,一边说一边给苏答夹了一个肉丁烧麦。
贺臻扭头看向贺原,学动画里夸张的皱眉表情,不高兴地瞪他,“爸爸。”
贺原迎上女儿埋怨的视线,不为所动地拿过她的勺子,舀起粥喂到她嘴边,“快吃。”
再瞪他教练也要回家过节。
贺臻不高兴地吃了一口,拿回勺子不理他。安静地在碗里扒拉两口,她又问“那我们今天干吗呢”
“今天去曾祖父家吃饭。”
贺臻一听更不高兴了,小声嘀咕“我不想去。”
她的曾祖父即是贺原的爷爷。
贺臻出生前,苏答和贺原就拿了结婚证。这几年,每年春节大年二十九,苏答都会陪贺原回贺家老宅吃饭。
贺老爷子膝下一共三子二女。
贺原的大伯与大伯母一年有大半时间不在国内,但春节一定会赶回来陪老爷子过年。他们夫妇和贺骐,加上贺原和他父母,以及贺三和他父亲,基本不会缺席。
至于贺原的两个姑姑,一个单身主义至今未婚,一个即是蔺阳的母亲。二十九这日,蔺阳的母亲会带着蔺阳一起出现在餐桌上,另一位也在。
乍一看,场面还是热闹的。
正正好能把一张大圆桌坐满。
贺原如今是贺氏最大掌权人,另一个分得大半实权的贺三又和他关系亲近,贺家上下没谁会傻到去招惹他,对他的女儿,自然也极其亲近。
但贺臻就是不喜欢去老宅。
人都说隔代亲,贺原跟骆菁关系冷淡,骆菁却很喜欢贺臻。贺臻却并不喜欢这个奶奶,每次骆菁拿出一堆零食哄她逗她,她都闷头玩手指,不吭声。
其他人在旁笑说小丫头害羞腼腆了,只有苏答知道,那是她一贯不情愿时才有的表情。在骆菁抱她的时候,更加明显。
去年从老宅回来,苏答就问过,那时贺臻托着肉脸颊,讲话还有点大舌头,一脸不高兴地说“她不喜欢爸爸,我不喜欢她。”
苏答意外她竟然知道这个,追问“你怎么知道奶奶不喜欢爸爸”
“她一直跟我说话,然后跟大伯说话,然后然后又跟我说话,又跟大伯说话。”贺臻的大伯自是贺骐。
她人虽小,心思不可谓不敏感,讲的尚且不是很流畅,思路已经很清晰,“奶奶有好吃的都不给爸爸,就给大伯,给我,又给大伯我才不要吃。”
对于贺臻来说,有些东西很简单。
爷爷奶奶是爸爸的爸爸和妈妈,但是他们一点也不像爸爸妈妈。
她的爸爸和妈妈,有好吃的第一个就会想起她。她摔跤哭了,妈妈会把她抱在怀里安慰,教她稳稳地走路,下次不再摔。
爸爸虽然总是偷偷说她坏话,她假装睡觉的时候就听见爸爸喊她胖墩,非常讨厌。但他也会很耐心地给她讲故事,去花园外面骑车的时候遇见大狗吓她,马上就会把她抱起来。
贺臻最喜欢的人,第一是妈妈,第二是爸爸。
奶奶从来不给爸爸好吃的,看见爸爸也不笑,贺臻小小的心里,便不大喜欢她。
不管再怎么不喜欢,老宅还是要去。
贺臻慢吞吞吃完早饭,豆点大的人,肉眼可见的闷闷不乐。
贺原当然知道女儿不高兴什么,苏答去年就跟他说了。得知女儿心疼他,那颗老父亲的心,荡漾得停都停不下来。
一家三口上车,贺臻坐在后座的儿童座椅上,被两条安全带勒住,表情像是准备要发射上太空一般凝重。
贺原看在眼里暗暗失笑,打开播放器,她最喜欢的几首儿歌声音一响,贺臻不知不觉就跟着唱起来,脸上的惆怅一扫而空,在座上手舞足蹈。
到老宅,老爷子身边的人出来迎接,厅里说话声轻慢,一群人在桌边喝茶。
骆菁夫妻俩坐在同一侧,中间隔着半人距离,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夫妻感情冷淡,相敬如宾多年,大家早就习惯。
贺骐的父母提前几天就回来了,一直在老宅住,坐他们对面,两个姑姑也在。
都是长辈,起身相迎太过,但除了老爷子,其他人都放下手中茶盏,殷殷看向他们一家,姿态足够热情。
苏答随贺原挨个叫人。
贺氏走到今天,已经不需要孙子联姻。老爷子对他的婚姻并不过问,当初他和苏答领证,一句话没说,只让人送了一对老太太生前留下的手镯给他们。
老太太留下了三对镯子,做工最繁复最贵的那对,本该是留给长媳的,却被老爷子拿给了苏答。
这般态度当然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贺原。
苏答原本担心其他人会有意见,然而贺家上下得知,谁都没出来吭一声,连贺骐自己都无所谓。
如今贺氏已然是贺原的,给不给镯子都一样。
几个长辈淡淡含笑,冲苏答颔首。
苏答让贺臻叫人。她生得好,长相肖似苏答,眉眼间又有贺原的样子,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别提有多讨人喜欢。
几位长辈对苏答的态度以客气为主,这会被贺臻奶声奶气地挨个喊了一遍,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
贺骐还不知哪时才能成家,蔺阳就更别提,毛毛躁躁像个半大小子。至于贺三,贺家这些人想过问也难,一向懒得管。
贺臻作为孩子辈头一个,即使抛开不得罪贺原的因素,家里这些长辈也都挺喜欢她。
就连老爷子肃正的脸,都微微有些松动。
骆菁眼神殷切,想抱她,手刚伸出去,金镶玉镯在腕上一晃,没等说话,贺原的小姑姑已经开口“臻臻来,姑奶奶抱抱。”
贺臻看了眼苏答,见妈妈笑着没说话,唇角一扬,哒哒哒奔进姑奶奶怀里。
贺原的小姑姑便是坚持单身主义的那个,手腕果决,在贺氏担任要职,恋爱有时也谈,这两年因为工作忙,精力主要放在了工作上。
蔺阳他妈脚边卧着蔺阳养的那只狗,和妹妹坐在一块,逗弄她怀里的贺臻。
骆菁唇角微僵,眼神黯然地收回手。贺臻不亲自己,自己抱她的时候,她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苏答看在眼里,佯装不知,低头和贺原并排坐下。
“今天怎么来这么早。”老爷子拨弄着茶盏里的茶叶,淡淡道,“我听说,你前天召集股东开了个大会”
贺原说是。
爷孙俩就着话题聊起正事。老爷子基本已经放权,贺原做事有分寸,他稍稍提了几句,没多过问。其他人陪坐,哪怕是贺原的父亲,也没插一句话。
聊了一会,贺骐来了。
佣人把人领进来,鞠躬退出去。
“爷爷,爸妈。”贺骐笑着入内,随即又喊二叔二婶,以及两个姑姑。他瞥了眼贺臻,视线扫向贺原和苏答,“臻臻看着又长高了。”
贺原没什么表情,苏答只好淡淡笑了笑。
佣人搬来单独的凳子,贺骐坐下,老爷子例行询问两句,比对贺原话少。
一直没说话的大伯夫妇关心儿子,问起他的起居,骆菁的表情也比先前上心得多。
说话间,佣人端上三盏热茶。
蔺阳养的狗趴累了,起身跑了一会,回到在茶几边,在桌下绕了几圈,一个不小心,尾巴扫到桌上的茶盏。
两盏茶“啪”地在地上摔碎,狗被烫到,“嗷”地一声跑开。贺骐和贺原第一时间往旁边避让,不妨还是各自被滚烫的水溅到。
大伯母和骆菁忙不迭起身去看贺骐,一个比一个急。
“没事吧”
“快拿毛巾来,拿药膏拿药膏”
苏答见贺原的手背烫出了几个红点,脸色一变,慌忙握起他的手腕,没等叫佣人,贺原摇了摇头,只说“没事。”
那边骆菁围在贺骐身边,朝厅外催促“怎么还不拿来”
一眼也没往这边看。
苏答沉下脸,手反被他握住,她看向一脸平静的贺原,心里浮起一股闷窒。
贺臻瞧见贺原手背的红点,蹭地从姑奶奶腿上下来,迈开小短腿快步跑回他们身边,好看的脸心疼地皱成一团“爸爸,你的手疼不疼”
稚嫩又高昂的一声,那边关心贺骐的两个女人霎时看了过来。
大伯母还好,骆菁一愣,脸色蓦地微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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