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如有灵,藤蔓挥舞,一边拽住关珩脚下,一边高高扬起,宛如长鞭,又蜿蜒似蛇,朝着少年光洁的脖颈席卷而至!
红儿跪俯在地,眼圈因狠厉而变得通红,几欲滴血。
她低声吼道:“少爷,别怪红儿,红儿也是为了大家好。”
“红儿如今成了修行者,定会听从家主差遣,代替少爷,守护家族。”
随着她话音落下,绿草猛窜,迎风一展,眨眼间涨出半人高。
百喜草草尖锋锐如芒,宽叶草身躯庞大如屏障,众草汇聚,交叉有序,裹粽子般将关珩紧紧包裹在内,融成一人高的硕大草茧。
茧内有枝条隐隐抽动,藤蔓挥扫,粗壮的紫红色枝蔓如硕大的血管,自茧内抽出,另一端蔓延至红儿身前。
巨茧内传出“咕噜咕噜”,如人饮水的吮吸声。
约莫过了半炷香时间,疯狂的草木才慢慢停滞,抽舞的动作归于僵硬,只是并未收缩回原来的大小。
本就废弃的院落,经此一役变得愈发破败,高大的草木以尖刺贯穿篱笆,挑衅地挂在墙外,锋芒毕露。
跪地的少女这才起身。
她怜悯地瞥了眼巨茧,抬手拍了拍衣角灰尘,红木食盒落在她脚边,被她轻轻一脚,踹出极远。
“咔嚓”一声,金灿灿的香酥苹果从盒中滚出,沾着遍地尘埃滚了几圈,可怜又无助地在篱笆前停下。
“唉,可怜的少爷。”
少女轻柔地抚摸着面前粗大的紫红色藤蔓,眸色缅怀,似乎要透过蚕蛹,一点点描摹埋葬其内的少年轮廓。
但那目光又很快被深沉的厉色掩盖,少女捂着手臂,咯咯娇笑起来。
“愚蠢的少爷,”她悠哉叹道,“为何一定要戳穿我呢?我可是念及少爷的恩惠,才特意做了这果酥,本想给少爷留下全尸……”
轻叹声突兀,随风而起。
“原来……你还记得我于你有恩啊。”
红儿眼瞳骤缩!
她猝然回头,却见巨茧中刹那间迸发出万丈光芒!
似有剑芒锋锐,破茧而出,无形玄气在空气中划出撕裂空间般的波动,密密包裹的草叶刹那间被搅碎,碎屑万千,摇摇飘落!
“唰——”
木屑随风飘荡,纷纷扬扬间,缓缓显出一人轮廓。
身长玉立,背脊挺拔,宛如青松。
关珩浑身上下布满细小伤痕,俊朗的面容也被割出细密的红痕,鲜血顺着伤口渗出,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又悄然渗入土壤。
他看上去宛如一个血人。
但少年眼睛乌黑透亮,灿如星辰。
他沉声道:“我记得十三年前,白岭东侧有蛟龙入海,掀起浪涛千万,淹没村庄数百……是我父亲从灾民中抢过了正待下锅的你,救了你一条性命。”
世间有修者,亦有玄兽。
一些人迹罕至的深山中更是潜伏着兽王,出世则翻江倒海,如地龙翻身,人力难抗。
早年那场天灾,泥沙俱下,生灵涂炭,源源不断的浮尸东流入海,几乎截断江流。
那段时间天地都是血红的,哀嚎声响彻陆地每一方角落,城郊暴尸无人掩,而从洪浪中侥幸偷生的人,又要面对随之而来的饥荒、疫病,不得不卖妻卖儿,以求苟活。
红儿紧咬银牙,脚尖点地,连退数步,杏眼中红痕再度浮现。
“后来也是我教你认字读书……唉,算了,说多了你也不爱听。”
关珩连连摇头,感慨道:“反正就是那个理,升米恩,斗米仇,我于你有救命之恩,想来也就有致命之仇了。”
少女浅色眼瞳中血丝蔓延。
她一言不发,玄力输出,催动草木。
空气中飘荡开诡异的花香,却是院中硕大的草叶尖端结出了浅粉色的花骨朵,花瓣大如脸盆,蕊芯毒蛇般吐着信子,朝关珩兜头罩下!
但关珩比她动作更快!
少年平日锻炼刻苦,每日背着半人高的巨石绕城一圈,脚下迅捷,岂是红儿一个养在深闺的柔弱婢女可比?
再者,关珩修了《噬天》,此刻体内玄力流转,吸收了谢子游留下的寒冰劲。天之骄子的玄力,又岂是靠嗑药入门,刚刚突破天人之障的红儿可匹敌?
未等红儿的花成长起来,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已经轻飘飘落在她头顶!
关珩掌心温热,宛如骄阳。
一股诡异的气息登时自天灵盖钻入红儿体内,贪婪地追逐着她体内流转的淡红色玄力。
少女浑身汗毛倒竖,登时花容失色,狼狈大喊:“少爷,少爷你不能——我已经是修者了,我对关家有用!”
关珩笑了笑。
“修者?”他微微侧头,说,“你是吗?谁看见了?”
关珩温和的笑容落在红儿眼中,却不啻于恶魔张开狰狞大口——那诡异玄流在她体内转过一圈,竟是将全部玄力和遗留的药力吸得干干净净,一丝不留!
少女偷丹,行事隐蔽,在药力吸收殆尽、境界稳定之前,自然不会告知任何人。
她百般遮掩,行事隐蔽,此刻反倒便宜了关珩。
失去玄力支撑,凶狠的大盘花扑到一半,便软哒哒从半空跌落,藤蔓也纷纷倒地,无力地扭曲抽动。
“不、不……”少女瘫倒在地,柔软的身躯抖成一滩烂泥。
她嚎啕大哭:“少爷,少爷!红儿错了!”
少女挣扎着拽住自己领口,猛地用劲一扯!
单薄的襦裙被她奋力一拽,登时从中崩裂,薄纱尽碎,露出圆润香肩和大片的酥背,肌肤细腻,阳光下灼灼发亮。
少女哽咽着,指着自己背部、手臂上一大片刺目的红痕,痛哭流涕道:“少爷,您看到了吗?这是红儿幼时被沸水烫伤留下的伤痕,那种痛楚,红儿终身难忘!”
“红儿想做修行者,红儿不想再任人宰割!”
望着少女狼狈痛苦的模样,关珩心中感慨万千,眸光中有追忆闪过。
他微微张嘴,似是有话要说。
红儿眼中登时闪过一丝希冀,心头悄悄得意起来,心想果然少爷最是心软,她微微仰头,眸光闪闪,翘首以盼。
关珩:“嗝。”
红儿:“……”
“啊,不好意思,吃得有点撑。”关珩歉意地笑了一下,示意道,“别管我,继续说,我听着呢。”
他的确感觉胀得慌,经脉隐隐胀痛。
五品丹药,其内蕴含的玄力非同小可,关珩体内又带着伤势,《噬天》功法再怎么强横,也总有上限,不能眨眼间将全部药力转化为修为。
只是关珩的反应令红儿所料未及,她双眸微瞪,眼角悬泪,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该不该继续哭诉。
谢子游在手镯里看得眼馋,忍不住想拍掌叫好。
主角打脸果然爽快,如果今天他能站在红儿的位置,那得是多少积分呀?
虽然这家伙在早上的退婚环节表现不佳,但现在看来,还是很有主角气场嘛。
好好□□一番,又是一个稳定可靠的傲天牌积分神器。
关珩,加油!
关珩微微侧头,眼帘微垂,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含娇带怯,柳眉细长,下巴尖细,纤长的睫毛悬着水珠,十足的美人胚子。
他当妹妹一般疼爱的人啊,怎么转眼间便成了这般模样?
少年眼瞳微暗。
“咔嚓。”
响声清脆悦耳,如同明镜坠地,碎裂成渣。
那是红儿体内玄丹破碎的声音。
修者凝全身之力于丹田,凝结成丹,是为玄丹。
玄丹若被击破,便如同截断他们四肢手脚,斩断修为,重新做回普通人。
少女贪下天价丹药,却仅仅体验了半天的修者生活,那高高在上、尊贵无双的修行者世界,从此与她无缘了。
红儿心神溃散,这次是真的彻底崩溃了:“少爷!你不能这么残忍,少爷!”
她跪俯在地,拼命磕头,没了玄力护体,额角很快蔓延出艳丽的血痕。
关珩在心底轻叹一声。
他从少女瑟瑟发抖的身侧跨过,朝院门的方向走去。
谢子游疑惑道:“你不杀她?”
龙傲天不是最睚眦必报吗?
关珩说:“我杀她做什么?”
“她已经得到报应了,拥有之后再失去,比不曾拥有更令人追悔莫及。”
谢子游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
他眨动着漂亮的桃花眼,忽然又道:“你不是不信任我吗?”
怎么又敢修这个功法了?
关珩:“嗨,别介意,两害相较取其轻嘛。”
谢子游:“……”
艹。
他本本分分演反派,却演出了好感度;一心一意做金手指,却成了主角心中“一害”
这还有天理吗?
见谢子游无语,关珩忍不住笑了一下,嘴角上扬,刹那间有一丝鲜血顺着唇角淌落。
少年抬手抹掉嘴角血痕,故作轻松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总得变通点,生活才能过得去——你不要太死板。”
“……我没有死板。”
“太死板的人会很可笑,比如我老爹。你知道我老爹曾经做过什么傻事吗?有传闻称谢家小姐喜欢听故事,他便寻了说书先生来教我说书。没过几月,又有消息说谢家小姐喜欢听戏,他又寻了戏班子来教我唱戏。这次才过去一周,又有新传言,说谢家小姐喜欢宰猪……”
“我才不喜欢……呸!那还不如直接取消婚约呢!”
“你果然知道我的婚约啊。”关珩眼底有幽暗之色一闪而过,轻笑一声,“还坚持说自己是被封多年的仙灵吗?破绽不要太多哦。”
谢子游:“……”
这是哪来的混蛋主角,专门拆他墙?
他无语得厉害,只觉得关珩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怎么看怎么可恶,一时愤然地抽回神识,回到自己本体中,狠狠一脚,愤然踹在水晶车壁上。
闻得响动,本在山路间急速穿行的水晶马车登时停下。
有侍女试图卷帘,低声担忧道:“小姐?”
“不用进来,我没事!”
谢子游忙捏着嗓子喊了一声,突然又感觉有些奇怪。
他撩起半边帘子,四下看了一圈,疑惑问道:“幽琴呢?”
谢子游身边四大婢女,幽琴,行棋,流书,凝画,其中又以幽琴为首,平日照顾他饮食起居,最是贴心。
他在马车里闹出点动静,往往也是幽琴最先问询。
此刻伺候在车外的却是流书。
少女俯首低眉,娇艳的眉宇间浮现忐忑之色,低声道:“小姐,幽琴姐姐……在洛县遗失了东西,要回去取。她不敢叨扰小姐,说是自己取完,会马上赶回。”
谢子游白皙的手捻着薄帘,漂亮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有心想问问是丢了什么,但转念一想,他虽是主子,却也没有细细盘问婢女一切私事的道理。
罢了。
这么想着,谢子游放下帘子,丢下一句“走慢点,等幽琴跟上来”,便继续分神,回关珩那边去了。
他心神刚回到手镯里,便被一连串隐隐带着焦躁的呼唤晃了神。
关珩对着阳光轻晃手镯,接连唤道:“仙灵?前辈?小鬼?阴魂?喂,你还在吗?”
谢子游神识黏在玉镯上,这青玉镯便相当于他的临时身体,被关珩当阳晃了半天,一时间头晕目眩,忍不住又一脚踹在玉镯边缘。
他愤愤道:“叫我前辈!”
玉镯发出清脆的玉石相击之声。
关珩便立即停手,从善如流道:“前辈刚刚去了哪里,怎么没反应?”
谢子游看见关珩这张脸就来气,没好气道:“没去哪,就是不想搭理你……怎么,准你试探我,不许我生气吗?”
“诶,没有的事。”
听见脑海中传来生龙活虎的清亮嗓音,关珩暗中松了口气。
他眨眨眼,笑眯眯道:“好吧,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罪啦。”
这还差不多。
谢子游满意地想,这人要是别那么聪明,蠢笨听话一点,该多好啊。
关珩浑身是伤,一边努力消化从红儿那吸来的玄气,一边向谢子游问道:“前辈,我还有个问题。”
谢子游:“你说。”
关珩:“我……”
少年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半只脚刚刚踏出院门,转身一望,却见篱笆院门外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沉默肃穆,乌压压一大片,如同黑云压城。
方才被高耸的篱笆阻挡视线,谢子游限于镯中,关珩又身受重伤,两人竟是皆未发觉。
那些人将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清一色的神色严肃,眸色冷然,看关珩的表情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最前方的中年男子一张方正的国字脸,细小胡须随风轻扬,双手负于身后,长襟松松垮垮,垂落在地,只是脸色略显发黄,似乎肾气不足。
赫然是关家家主。
望着眼前逼宫般乌泱泱的人群,关珩脚下微微一滞。
来者不善。
谢子游心头也是一紧,慌慌张张地想,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红儿行刺之前,还是之后?
但若是之前……
谢子游心头一颤,登觉细思极恐,忙晃晃脑袋,将刹那间纷飞的思绪压下去。
虎毒尚不食子。
不会有那么心狠的爹,眼睁睁看着儿子被吸干精血吧?
关珩大概是同样的想法。
他眸中百般神色接连变换,最终被深海般浓沉的暗色压下。
少年上前两步,朝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嗓音故作亲昵道:“爹——”
中年男子又浓又粗的眉头猝然一皱,沉声喝道:“逆子,你给我跪下!”
寒风忽起。
一片鸦雀被吼声所扰,扑簌着翅膀,乌拉拉从枝头飞起,朝着远方天空逃窜而去,弱小的体型却因汇聚而显得庞大成群,在地面投下阴暗的影。
关珩沉默片刻,眼角悄无声息地红了。
他微微仰头,眨巴几下眼睛,委屈道:“爹,我犯什么错了,你扯这么大阵势做什么?”
关家家主冷冷地望着少年。
他表情严肃,不苟言笑道:“你骚扰修者,给家族带来大患,此罪其一。”
“对谢家小姐出言不逊,此罪其二。”
“纵容婢女私偷丹药,此罪其三。”
“数罪并行,就算你是我儿子,如今也不能逃脱惩罚。我宣布,从今日起,你就在这小院中禁足,时限……永远。”
炽热的日头如同熔炉,烤得人口干舌燥,从心底涌出一股名为焦躁的火气。
阳光过于浓烈,反而刺眼至极,路边的草叶蔫头耷脑,有上气没下气地挣扎着呼吸。
谢子游心虚地窝着头,不忍看关珩的表情。
他被要求扮演反派,但心中自有良知。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主角一飞冲天之前的小小阻碍,可听着关珩急促又难过的呼吸声,看着少年微红的眼眶,他依旧心头悸动,愧疚不安。
然后他听见关珩低声开口,嗓音沙哑道:“父亲,你若是被挟持的,就请眨眨眼睛。”
与此同时,少年长袖轻挥,黑色锦衣从半空拂过,恍惚盛了一片晶莹的细雨。
对面的男子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但渐渐地,他眼睫颤抖,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眼皮沉重如山,剧烈眨动。
似有水光从男子眸中浮现,阳光下越发亮眼,在眼底迅速堆积,争先恐后顺着眼角向外淌去。
“我就知道!”
关珩仿佛得了恩赦,登时一跃而起,眸光清亮,乌黑双瞳中若有火光摇曳。
“父亲,您说的果然不是真心话,儿子知道您最爱儿子了!”
“今日既然不便直言,不如改日再约,父亲稍候,儿子先撤为敬……”
关珩语速极快,一边说着,一边脚底抹油,身形倏转,准备朝人少的侧面方向逃跑,他的碎发被微风轻拂,反射出碎钻般耀眼的光芒。
中年男子表情终于崩裂,眼眶通红,大声咆哮:“……闭嘴,你个臭小子!”
“哪个王八羔子教你在手里攥墙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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