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里外, 洛岭。
赶了数个时辰的路, 风尘仆仆的青年穿行于山野, 一路皱起细长的眉, 撩起淡青色长衫下摆, 避开脚边狂野生长的杂草。
杂草没过他的膝盖, 探着锋锐的锯齿状叶片,狰狞地对青年的小腿张开血口。
草丛中隐藏着大量不为人知的细小飞虫, 成群聚成一团又一团迷雾。
武琮不得不将警惕提到最高,一路用玄力开路,明黄色土劲卷着黄沙, 鞭子般抽打过两侧草丛,激起一片鸡飞狗跳。
按照水晶指路,经过漫长的跋涉, 青年终于从漫无边际的密丛、荆棘和枫树中走出, 望见前方一处山洞。
外侧的石台受风霜洗礼, 崖壁上挖凿的痕迹却很新,显然这里原本只有一处石台, 近期被人挖掘,才有了遮风避雨的山洞。
师父不是在闭关吗
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这种荒郊野地来
武琮右手摸着岩壁, 小心翼翼迈入幽黑的山洞中, 嘴里忍不住小声嘀咕“真不知道那老头怎么想的”
没走出几步,视野便完全被黑暗所笼罩。
青年不耐地探手在怀中摩挲片刻, 掏出一把火折, 但尚未点亮, 他脚下先踩到了一片硬物,比石头更轻,碎裂的声音更脆,一踢之后咕噜咕噜滚开数步,砰地一声撞在墙上。
武琮深深皱眉。
下一秒,火折亮起,昏黄火光映亮洞穴
他脚下是密密麻麻,枯黄泛黑,火光下泛起幽光的白骨。
“卧槽”
武琮震惊得刹那间心脏停跳一拍,一声脏话脱口而出。
修行之人,本不惧尸骨这类事物。
但此刻青年受院长指引至此,本没想到会见到这种场景,一惊之下,心中过于震撼,而面前尸骨的数量又着实过多,连下脚的位置都没有,火苗摇曳,光影攒动,配上山洞中穿梭如鬼泣的幽风着实令武琮想起了不少诡异的民间传说。
青年头皮发麻,明黄色玄力呈光波状朝外一震,登时将累累白骨震开,在脚下扫出一片干净的区域。
可白骨扫开后,地面的状况更清晰地显露在青年面前
鲜血。
大量的鲜血。
凝固的红,泛着淡淡腥臭味,在飘忽的火光下呈现深沉的暗黑色。
武琮我的妈呀
他以袖掩鼻,转身便要狂奔,逃离这一片区域。
但幽幽老声从洞穴深处飘来,沙哑如破碎的风箱,隐隐含着诡谲的笑意,沉声道“小子,你过来。”
武琮右眼皮狂跳,还没来得及回应,便听那人又道“我培育了十年的诡蝶兰,是你一把火烧光了”
这个问题不得不答。
武琮咽下一口口水,勉强定定心神。
青年转身施礼,小心翼翼道“师尊,是小师弟顽劣,不甚造成损失。徒儿没能尽到看护之责,请师父责罚。”
“唉”
深处那人幽幽长叹。
随后是窸窸窣窣,野兽于林中穿行般的细微响动声,一抹人影慢慢出现在武琮面前。
身躯佝偻,毛发皆白,面庞呈现枯萎花瓣般的萎靡之状,眼睛浑浊如浆。
比数日之前,思过峰上,关珩见到的模样更加老态龙钟,生命之火仿佛寒风中瑟瑟颤抖的烛光,稍有不慎,便会马上熄灭。
只一瓣嘴唇殷红饱满,火光下泛着猩红的血色。
武琮吓得火折子差点没拿住,难以置信道“师、师父”
师父怎么会衰老成这样
他的师父是中央学院的院长,是全天下最强的修者
数年前接他进学院时,师父俨然还是壮年的模样,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笑起来豪爽如山震,目光锐利如星芒。
这才过去几年,怎么突然就变得快咽气了
老者俨然看出了青年的疑惑与惊恐,但只是眯起眼睛,皱起满是褶痕的面颊,不作解答。
他的嗓音轻飘飘的,比穿行的风更加渗人。
“我知道是你,”老者缓缓道,“小子啊,我了解你。你以前耍的那点鬼心思,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次不行。”
“十年啊,我的诡蝶兰”
老者幽幽地摇着头,叹气道“你看我这样子,哪还有下一个十年”
武琮悄悄咽了口口水。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感无声蔓延,毒蛇般钻进他的衣袖,顺着脊椎蜿蜒而上,冰冷滑腻的感觉令青年头皮发麻。
他磕磕巴巴道“师父,你、你这是病吗”
“需要什么灵植我们武家有很多灵植,就算没有,我也能出钱帮你买”
老人轻笑一声,连连摇头。
“我闭关多年,行遍世间名山大川,也只发现了诡蝶兰这一种神奇的物种。”
“你以为它只是在晨昏交错之际,放出幻影,迷惑路人吗”
“小子,太浅薄了啊。你要观察它那身灰气,那是天地间仅有的,在昼夜交错的刹那,于这株特殊草植上凝结的细微之气名为,混沌。”
老者嗓音越轻,武琮心头便越发惊悸,不妙感愈强烈。
他脚下发软,出了一身冷汗,涔涔地浸透锦衣背脊,被凉风一吹,湿哒哒地黏在背上。
“诡蝶兰能助我温养这具躯壳。”
“但现在它被你烧光,我也撑不了多久了。”老者淡漠道。
“不过,借用之前存下的最后一点混沌之力,我还能将自己融进新的身体,活出新的一世。”
“其实吧,我一直在等,等一副完美无缺的驱壳。我等了很多年,等到了你我跟自己说,已经很好了,至少不比现在这具差。”
“可没过多久,又出了个谢子游。”
老人第数次幽幽叹气,嗓音中却透着一丝笑意。
诡异沙哑的声音在石壁上来回传荡,撞进早已两股战战,丧胆销魂的青年耳中,利箭般刺耳,让武琮近乎瘫倒在地。
“根骨,天赋,潜力那丫头什么都好。”
“只有一个问题她是个女的,是个小丫头。”
“我纠结啊”
老者雪白的长眉微微下撇,愁眉苦脸,摇头唏嘘道“我认真思考了许久,要不要做一次女人。”
“要吧,这心理上有点克服不了;不要吧,这么棒的躯壳,过多少年也再难见到了。”
“我跟自己说,等等,再等等。等诡蝶兰的成熟期,等身上这副躯壳撑不下去了,再换也不迟。”
“可我真没想到,上天竟待我如此不薄在我弥留之际,为我送来了更好的弟子。”
老者倏地抬头,浑浊眼眸中精光爆射。
属于高阶修者的威压刹那间倾泻而出,排山倒海般对武琮当头压下。
青年眼前一花,脚跟一软,再睁眼时,已经瘫软地跪倒在地,动弹不得
“你的小师弟,你猜我为何一定要收他为徒”
“因为他的玄力属性,竟然是早已失传的混沌。”
老者激动得吐沫横飞,花白枯黄的发丝随风乱颤。
“这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
“我顺着他生活的痕迹一路找寻,来到了这处山岭你能想象吗”
“到处都是混沌的气息,哪怕最普通的野兽、蘑菇,身上混沌的力量都比诡蝶兰浓郁百倍”
右手从唇边抹过,老者餍足地咂咂嘴,面颊浮上一抹诡异的酣红。
他缓步走到武琮面前,居高临下地凝望着倒在地上的青年,直视武琮细汗奔流的面颊和惊惧交加的眼睛,沉默许久,缓缓露出一抹宽慰的微笑。
“这里简直就是天堂。”老者道。
宛如山岳压身,龟缩在地的青年瑟瑟发抖,却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他颤抖着嘴唇,嗓音中带着明显的哭腔,恳求道“师父,师父”
“我帮你把关珩骗来,我帮你把他骗来你看中他了对吗”
“你别看我,我太弱了,脏了你的手”
泪水从青年眼角奔流而出,与无法抹擦的鼻涕混在一起,将青年俊逸的面庞染得色彩斑斓,整张脸像在水里泡过,面颊惨白,近乎发涨。
原本俊美的五官已经拧成一团,辨不清轮廓,只留下生死面前难以言喻的大恐惧。
老者凝视着武琮崩溃的模样,缓缓俯身,干瘦枯槁的手指轻轻抚上青年额头。
他近乎慈爱地抹掉弟子的泪水,在武琮重新燃起希望、恳求得几乎发亮的目光中,将尖细的指甲抵在青年额头上。
武琮的心脏突然狠狠一紧
一抹灰气从心脏瓣膜下悄然钻出,蜿蜒着爬出天灵盖,突破皮肤桎梏而灰气出现的刹那间,青年的玄丹仿佛被无形的大手猛然攥紧,玄力骤然失控。
灰气只有极小的一丝,但顺着经脉、血液,发丝般的灰气迅速分裂,增生,化为大团冗杂的诡异气流,在武琮玄丹上肆意缠绕,渐渐凝聚出一株诡谲的兰花图案。
墨色长叶,细长如尖锐的口器,武琮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眼睁睁望着自己修炼以来所有的玄力修为,被灰气感染,化为暗色细流,飞速淌进老者干涸的经脉。
“别怪我,孩子。”
老人无奈又惋惜,另一只手轻轻抚摸武琮散乱的发髻,语气近乎温柔。
“我总得有身躯返回学院啊。你看我现在的样子,走不动,直不起腰不借个新身体,我怎么回去呢”
“而且除了躯壳,你们的玄力,我也要。”
“我兢兢业业,扮演一名桃李满天下的院长,我图什么”
老者低低地笑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变为近乎疯癫的狂笑,魔音般在石壁间来回激荡,又被清风托送,远远传出山洞,飘荡在洛岭上空。
享受着玄力入体的绝妙感受,老人感慨道“真纯净的玄气,果然这天底下最快的修炼方法,还是掠夺啊。”
在他掌下,武琮的目光渐渐绝望。
这该死的,瞬间霸占他的玄丹,令他一丝反抗之力也无的灰气究竟从何时开始潜伏在自己体内
中央学院,有教习数十,学子上千,院长有无数种玄妙手段暗中接触他们,如果对这灰气,连自己都毫无察觉,其他人呢
如果每个人体内,都被院长下过暗手,所有人的玄气堆在一起,会造就一个怎样的怪物
不过很快,武琮没有力气思考这个可怖的问题了。
深海般的困倦和疲乏感从四肢骨骸深处袭来,刹那间淹没他全部心神。
玄丹之上,墨色兰花悄然合拢,长叶蜿蜒,密密裹成细密的球体。
青年的瞳孔慢慢变暗。
只眼睛一直大睁着,露出血丝蔓延的猩红眼白。
“我专注教育十数年,”老者狂笑着,自言自语道,“现在,是丰收的时节了。”
言罢,狂笑声戛然而止。
老者如风中残烛的身躯向一侧歪倒,重重砸在地上。
一抹暗黑色流光攀上武琮苍白的面颊,从额头上被指甲刮碎、灰线蹿出的位置钻入皮下,向心脉和玄丹的位置一路蔓延。
青年无神的面庞渐渐泛起灰气,皮肤鼓起诡异的突起,似有异物在皮下来回穿梭。
石洞之外,疾风呼啸,枝叶攒动。
一行乌色的鸟倏地从树林中拔地而起,黑色羽翼划破苍穹,箭矢一般,朝着遥远的天际飞去,两三片幽羽在风中飘荡,伴随着一串凄厉的啼叫,缓缓飘落。
远在数百里之外的中央学院。
刚刚羞红着脸,将关珩再度踹出门去的谢子游,心脏突然一悸。
仿佛有小虫钻于心脏膜瓣下,小小地咬了一口。
少年狐疑地捂住胸口。
却没看到,明媚阳光下,一抹灰气悄然蔓延,攀上他白净如瓷釉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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