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啼鸣打破了屋中的沉静。微风从未关好的窗口吹拂进来, 茶盏上袅袅的白烟轻轻飘散, 屋中的两人沉默无言。
跟了温映寒这么多年,明夏比谁都清楚自家主子的性。
开口之前, 她便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是她做出了不忠之事在先, 后又为了一己之私刻意隐瞒,甚至生出了想阻止温映寒恢复记忆的心思。害了温映寒,也害了她自己。
还有什么资开口求情呢
是她帮着外人,害了自己的主子, 祸及了自己的家人。兜兜转转, 避不过的事情总要有面对的那一天。
明夏擦去了脸上的眼泪, 抬眸望了望自己服侍了十二年的主子。
她无比郑重地将头叩在了地面上, “奴婢有愧于皇后娘娘的恩情,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信任。娘娘将奴婢关进尚刑司也好, 交给皇上处置也好, 奴婢都不会再有半点怨言。奴婢有罪, 但凭皇后娘娘发落。”
温映寒深深地望着她,许久未语。沉默了半晌, 她轻轻开口“去将那桌子左边的东西打开吧。”
明夏微微一怔,顺着温映寒的视线, 回身朝身后的圆桌望去。进来的时候她未曾往这个方向看, 如今那里摆着两个一般大的红漆托盘, 托盘上面皆被厚厚的锦布盖着, 辨不清里面盛着的究竟是何物。
明夏蓦地想起了从前帝王会赐死冷宫里嫔妃的场景, 毒酒与白绫。只是她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但不论如何,这是皇后娘娘打算亲自处理她的意思。如此,便不会祸及她的家人了。自家主子终究是开了恩。
明夏阖了阖眸子,不再犹豫地将锦布打开了。
“这是”明夏难以相信地回眸望向温映寒。
那托盘里盛着的,是一张折好的纸。
纸张微微泛黄,显得有些破旧。可即便未将它打开,明夏也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你走吧。”温映寒缓缓开口。
那是她当初进镇北侯府时的卖身契,这么多年,一直完完好好地被保存着。
明夏愕然,“娘娘”
温映寒轻敛了眸光,声音淡淡“左边放着的是你的卖身契,右边则是送你进尚刑司的懿旨。我将所有人都禀退了,念及的是我们十二年的主仆情分。今日若你什么都不肯说,我便将右边的懿旨赐给你。”
她轻靠着身侧的小案,指尖抵在眉心上,微微捻了捻。
“我说过,我身边从不留背主之人。”
“”
“出宫去吧。”
夏季终究是到了尾声,处于山环水绕之中的承和行宫,早晚的温度已经微微有些冷了。
温映寒独自坐在寝殿中许久,直到风吹过树杈漱漱作响,她才缓缓从着清冷的空气中回过神来。
一个人的时候,便忍不住会陷入回忆。脑海里净是些从前的往事,有从前在家中的,也有后来在王府里的。
沈文茵那边方才传话过来,说魏先生已经安顿好了。遣人过来回话无非是关切她的状况,也是想问一问她刚刚执意要回林萦殿的事。
芸夏轻轻叩了叩门,端了盏煨好的牛乳南瓜羹进来,小顺子也跟在她的身后,静默无声地立在了珠帘边。
“娘娘没怎么吃东西,用一盏南瓜羹吧。”
藤纹绿枝的彩绘瓷碗被捧到了温映寒跟前,她知道这两人都在关心她,只得轻轻将瓷碗接了过来。
“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芸夏和小顺子面面相觑,似是都在等对方拿主意到底要不要走。
温映寒饮了一口南瓜羹,抬眸望了他们一眼,她温声道“不想走就留下,正好我也有事情想问你们。”
两人一愣,立刻开口“娘娘您说。”
温映寒眸色微深,“如今八王爷,人在何处”
宫外前朝之事,芸夏知道的不多。小顺子时常跟各宫里头的小太监们有联络,倒是略知一二。
他上前俯了俯身,“回皇后娘娘,据说八王爷已经跟着圣驾回皇城了。”
文武百官皆要上朝,诸位王爷大朝的时候亦是如此。看似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温映寒微微颔首,垂眸深思。廊间却传来了一阵脚步,紧跟着便是溪儿在门外通传的声音“皇后娘娘,长公主来了。”
温映寒便知她是一个按捺不住的性子,方才不便多说,只是只言片语地跟她遣来的人提了几句,估摸着这会子她也就是刚刚听完消息后不久,便这么快忍不住要亲自赶过来了。
温映寒朝身侧的两个人开口道“你们替我收好门外,我跟长公主有话要说,不准让任何人进来。”
“是”
沈文茵也将宫人留在了门外,她独自绕过屏风,快步走了进来。
“寒寒,你快同我说,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想起什么了”
她满心焦急,温映寒上前拉了她坐下,“我知道是谁给我下的凝忘散了。”
“什么”沈文茵瞬间站了起来,她激动地攥住了温映寒的手,“是谁”
“沈宸卿。”
沈文茵微微一愣,“八皇兄”
她虽从前是三公主,但实际上论起年龄要比沈宸卿还小上一岁。在她之上有八个皇兄,大公主和二公主早夭,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外受先帝的宠爱些。
沈文茵眸光沉了下来,她声音很低“当真”
温映寒轻轻点了点头。
屋中沉静如水,一阵久久地沉默。沈文茵将手轻掩在了额头上,“我早该想到的,这等本事,若不是王公贵族,岂能轻易做到。而且八皇兄从前看你的神色,便不对。”
其实她有留意过,每每宴会众人出席,或是她邀温映寒入宫相伴,沈宸卿的眸光似是总在不易觉察间落在温映寒身上。
明明他待谁都是温文尔雅极为和善的,可沈文茵却不知为何从心底了有些抵触她这位皇兄。
当年她未曾多想,见温映寒也不同他多言,也就没有说些什么。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
温映寒轻攥了她的胳膊,“不怪你,当年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沈文茵抬起了头,“我皇兄知道了么”
温映寒知道她问的是沈凌渊。温映寒微微摇了摇头,“还不知,消息还没递出去。”
出了明夏的事,一时有些不知身边还能用谁。倒不是所有人都不值得信任了,只是如今看来沈宸卿心思极深,用谁都有打草惊蛇甚至遭遇危险的可能,如今状况只得按兵不动,走一步试一步看看。
头部忽而传来了一阵刺痛。她抬手抵住了额头。
“寒寒你怎么了”
“没事,应该是魏先生的药又起效了。”
魏恒说过,这解药是循序渐进的,体内的余毒会一点一点被清除。眼下多半就是源于这个缘故。
沈文茵扶了她坐下,“你先缓缓,我去叫人给你端杯温水。”
温映寒未语,垂着眸眉心紧蹙。沈文茵看了看屋外,又不敢扔下她一个人离开。
温映寒忽而朱唇轻启“柳茹馨。”
“什么”
温映寒蓦地抬首,“帮柳茹馨的那个人,也是沈宸卿。”
她忆起当年在会馆外的场景了,原是沈宸卿带着她去的。柳茹馨应该不是第一次与沈宸卿联手了,那个时候她便时常在她耳边念叨沈凌渊的事,一副替她惋惜的样子。
那段时间沈宸卿利用明夏经常出现,她不可避免地同他有了些许交集。
沈宸卿也自会馆那日之后,逐渐更深入地走到了她的生活里。
现在想来,或许在他人眼中,就是他们两人走得很近了吧
温映寒虽理性地同他保持着距离,却不可避免地让他自这件事之后找到了与她能谈及的话题。
沈宸卿的说辞是,沈凌渊是暗中回皇城的,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温映寒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沈凌渊的声音,便将一切信以为真。
可实际上那日会馆之中的人根本不是沈凌渊。同理,绣院里同掌事说话的,也根本不是柳茹馨。
那里面一定是八王爷的人
“寒寒,”沈文茵声音无比郑重,“你得尽快回到我皇兄身边才行。行宫不安全。”
他能买通得了一个掌事,同样也可以买通其他人,承和行宫这边不比皇城,现在他们谁也无法预知这个人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等太后的病稍好些了我们便启程。”
这一晚注定难眠。
几盏烛台被芸夏退出去时熄灭了,灯火通明的林萦殿也逐渐随着夜色沉静了下来。
温映寒平躺在床上望着帐中的昏暗,织花云纹的纱帘帷幔轻垂在床榻边,内务府新送来的安神香料温映寒闻不惯,便提早让人熄了,将香炉也一并搬了出去。
白日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思绪甚至杂乱,恍惚间便不经意地想起了沈凌渊。
这一晃,他们也有许多日未见了
许是睡前有所思的缘故,温映寒睡得浅,半梦半醒间地便生了个从未有过的梦境出来。
她梦到自己宿在了勤政殿。沈凌渊寝宫中的拔步床远比她如今睡着的要华贵许多。
雕刻着祥云腾龙的紫檀床柱精致至极,帷幔选用的是上好的织缎,厚重而色深的床帘似重重叠嶂,层层遮掩。
温映寒一眼便将这张床认了出来。
外面的天好像还黑着,隐隐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温映寒下意识地偏过头朝身侧望去,果然便瞧见了沉睡着的沈凌渊。
连她自己都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梦了。
她轻轻翻过了身,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起了自己身边的这个人。
他凤眸狭长,五官深邃而立体,耳畔传来的是他均匀的呼吸。平常她很少有比他醒得早的时候,即便提前醒了,那人也能很快有所感知。
可今日便不同了。温映寒知道,这是她自己的梦境。
她朱唇轻轻弯了弯,壮了胆子,抬手轻轻去触碰了他的脸。
纤细的手指沿着鼻梁缓缓下移,温映寒微微失神,鬼使神差地将指尖轻触在了他冷硬的薄唇上。
只微微碰了一下,她便慌忙将手移开了。可方才还在睡眠中的人却已经悠悠转醒,他薄唇微微勾了勾,轻易便将她方才“作乱”的手捉了回来。
“什么时辰了”沈凌渊声音低哑。
温映寒怔怔地望着他,“四更天了吧。”
她随口胡诌了个时间,在这样的梦境里,这些事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不知为何,忽而有些想他。
“怎么哭了”
温映寒摇摇头没有说话,睫毛微垂停顿了片刻轻轻朝他靠了过去。
沈凌渊凤眸微深,望着自己怀中的人抬手揉了揉她身后的长发,“没事了。”
“”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温映寒是在一阵晃动中醒来的,有人在摇她的胳膊。
外面好像真的在下雨。
她微微睁开了眼睛,这才看清床边跪着的人是芸夏。
温映寒沉吟了一声,声音轻缓“怎么了”
“娘娘,温将军温将军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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