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梁画栋的勤政殿内, 值守的宫人静默无声。午后的暖阳微微照进雕刻着夔龙围鼎的花窗里,屋中温度正好,甚是明亮。
宽大的黑漆金丝楠木书案上堆积着厚厚的几摞奏折,虽看得出是有小太监精心码放过的, 但遥遥望去依旧有几分摇摇欲坠的趋势。
一个小太监默不作声地站在靠近书案右侧的地方, 低着头一圈一圈地研磨着手里的朱砂锭。
沈凌渊眸光深邃,手执细长的狼毫笔在手边的砚台里轻轻蘸了蘸,而后垂眸凝视,淡淡写下一行行朱红色的批示。
被批阅好的奏折被整齐地码放在了书案的另一边, 待到凑成一整摞便会被专门负责的小太监搬运到不远处的小案上,重新分类归置起来。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不经意间微微顿了顿, 沈凌渊凤眸微敛,最近也不知怎的,稍稍有闲暇的时候脑海里总会浮现起前些日子那人在一旁静静看书时的场景。
甚至为着这一场景,他竟鬼使神差地将平常处理公务的地方, 由御书房搬回到了勤政殿。
御书房的位置靠近前朝, 先前他大多在下朝后便留在那里批阅奏折, 算上召见大臣的时间往往一忙便是一整天,直到夜色已深才移步到勤政殿里休息,第二日一早再去上朝, 周而复始。仿佛只要让自己忙于朝政, 便不会去想其他无意的东西。
世人皆道新帝励精图治。
原本下人们也都以习为常的事, 却在几日前的某一天后蓦地被打破了。
批阅奏折的地方由御书房变成了勤政殿。圣上的意思难猜, 周围伺候的人谁也不敢多言, 倒是负责搬运奏折的小太监曾经在私底下悄悄抱怨,这每天要跑的路程,不知无形之中添了多远。
这些日子,他忙于前朝政务,未来得及去德坤宫看她,她那边便也真的就此再没了动静。
若不是每日遣去给她送汤药的小太监按时回来回禀,他几乎听不到一点有关于她的消息。
前日里张御医求见,说皇后的寒凉之症已然大好,无需再服汤药。明明身子已经无碍了,却不见她有一点打算主动过来的意思。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连一旁伺候的小太监都发现皇上手里的这一份奏折,似乎已经批阅了很久没有更换过了,也不知这位大人究竟在折子上写了些什么,能让皇上如此斟酌。想必肯定是什么事关江山社稷的大事,不然以皇上往常的速度,此时旁边的这一摞早就该见了底。
小太监低着头自己在心里瞎猜,沈凌渊薄唇轻抿,有些心不在焉地执笔在旁边的砚台里蘸了蘸。
狼毫而制的笔尖将将要触到奏折的那一刻忽而一顿,沈凌渊凤眸微抬,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德坤宫那边,这两日在做些什么”
能在御前伺候的下人各个都消息灵通得很,小太监难得见皇上有同他说话的时候,忙停了手中的事,开口回禀道“禀皇上,德坤宫这两日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就是昨个儿镇北侯府递了封家书进去,皇后娘娘应是还未给回话呢。”
从宫外送进来的东西大多要经过层层审查,就算是书信也不能例外,只不过是不看内容罢了。
沈凌渊眸色一深。近来前朝确实是又添了不少上奏弹劾镇北侯的折子,前天刚上完早朝,不出一日镇北侯府便赶在这个当口往宫里给皇后送书信,他们究竟意欲何为,不用细想也能猜到。
这是又在让皇后从宫里帮他们想办法了。
上次在御花园和德坤宫里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沈凌渊眉心微蹙,隐隐已有了几分预感。
果不其然,小太监紧接着便开口道“今日上午的时候,皇后娘娘出了趟德坤宫,去花房赏了花。还跟八王爷说了会儿话,这会子应该已经回去了。”
掩盖在赤金玄龙纹袖口下的手指蓦地紧收,小太监丝毫没有觉察到沈凌渊神色上的变化,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难得皇上有同他说话的时候,他真恨不得一股脑儿把自己听说到的事都交代了。
也许讨得圣上欢心获得晋升就这一次的机会了,小太监边禀报还边惋惜自己没再多打听打听,要是早知道皇上会问起来德坤宫的事,他中午的时候就托人多问上两句了。
修长的指尖轻轻捻了捻手中的毛笔,沈凌渊薄唇紧抿,一双深沉内敛的凤眸微微暗了暗,漆黑的眸光宛如深不见底的静潭,静水流深,隐隐透着几分不悦的变幻。
她又去见了沈宸卿。
那晚在德坤宫,她言辞恳切,他也信了她的说辞。只是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连着两次前脚有家书送进德坤宫,后脚她便去见了沈宸卿。
前朝有关她的事,他自然多有留意。只是这次的事情牵连甚广,又牵扯到先帝在位的时候,年头久远,所以大理寺那边尚且需要多花些时间来理清此案。
雕着祥云瑞兽的赤金香炉飘着细烟袅袅,凝神香的味道清淡,徒留了一丝清冽萦绕在大殿之间。
目光在不经意间瞥到了静立在墙边的书架,那日她捧着书回眸望向他时的场景,蓦然浮现在眼前。
沈凌渊收了视线,喉结微不可见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随手将面前的奏折搁置到一边。
真不知她整日里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明明御医已经嘱咐过她不得忧思过重,整日里却还在担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分明已经告诉过她,此案他会明察,更不会因为镇北侯府的事而牵连到她,结果那人还是一刻不肯老老实实地听话。
那件案子他特意吩咐了大理寺卿亲自审理尽快查明,朝堂上也敲打过众人,有过调动,为的就是提醒镇北侯府不要再给她施压。
不过是最近稍稍少同她交代了几句。
下次就该直接拦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信,省得她病急乱投医又找到沈宸卿那里。
当真惯不是个让他省心的。
沈凌渊敛去眸间的神色,抬手微微捏了捏带有些倦意的眉心。
也许晚上该去她宫里一趟。
王德禄走到门口的时候,刚好听到自己的小徒弟正口无遮拦地跟皇上回禀。
王德禄顿时心头一颤,暗骂自己怎么就收了这么个不开窍的混账东西。
沈凌渊听见门口的动静,眸抬望了一眼缀着翠绿玉石的珠帘,他薄唇轻启,沉声朝外面开口道“出了何事”
王德禄手中拂尘本能地抖了抖,听声音也知圣上今日心情不佳,一时之间就将希望全寄托在了门外的那位主子身上。
他丝毫不敢怠慢,连忙走到殿前,行了个礼,垂首禀报道“启禀皇上,是皇后娘娘求见。”
沈凌渊捏着眉心的手指蓦地一顿,抬眸间声音微沉“皇后来了”
王德禄微微一揖,“皇后娘娘此刻正在殿外,似是似是给您送糕点来了,皇上可还要见”
沈凌渊眉心微蹙,从未见她有如此主动的时候,难不成是在沈宸卿那边碰了壁求助无果,走投无路不得不到他这儿来了
“传。”
周围的下人皆被打发了出去,王德禄快步走向殿外,轻搭了拂尘朝石阶站着的人行了一礼。
“皇后娘娘久等了,皇上在里面等着您呢。”
温映寒淡淡一笑,“有劳公公了。”
王德禄可自知担不起她这一句谢,忙俯了俯身,回头推开了雕着“回”字吉祥如意纹的木门,待到温映寒走进去,这才退了两步抬手将门轻轻合上。
这一回头,便看见自己那个自作聪明的蠢徒弟了。
“你,过来。”
小太监懵懵懂懂的,甚少见到自己师父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一时也不知自己哪儿又惹着师父了。
王德禄看着眼前不成器的小徒弟,手中一点没留情,硬木而制的拂尘丝毫没收力道便砸在了小太监头上,“圣上面前也敢口无遮拦,杂家是这样教你的”
好不容易这些日子皇上和皇后娘娘之间看上去关系有所缓和,本以为能安安稳稳几日,净叫这些榆木脑袋们给搅和了。他跟在皇上身边多年,自知这样的日子来之实属不易。
他收了拂尘搭在了胳膊边上,语气严肃至极“不该说的别多嘴,挨了罚是小,哪天丢了性命也不知是得罪了谁。”还好皇后娘娘是个好相与的,皇上未动怒也就罢了,这若是换成薛贵妃,或是其他娘娘,定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小太监摸着脑袋,着实不怎么开窍。
王德禄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心道自己怎么就收了这么个徒弟。心浮气躁不说,还一点也不聪明。
“这几日别再去御前凑活了,给杂家老老实实去后面沏茶,静一静你的心,也好好收一收性子。”
勤政殿内是别样的静谧,四下的宫人皆被禀退,温映寒进去的时候恰好看见沈凌渊垂眸批折子的场景。
沈凌渊身着一身玄色金丝祥云广袖龙纹的锦袍,墨色的长发微垂被有条理地半束在身后,金黄色的锦带上镶嵌着圆润的玉珠更衬他身份的尊贵,边角的地方还绣有寓意吉祥和瑞的纹样,深沉而不失大气。
一双漆黑的凤眸里,时常透着深不见底的幽深。温映寒觉得自己总是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但每当远远望着这双如古井般深邃无波的眼睛时,心里总觉得平静。
这一路上,她想了许多有关沈凌渊的事。这个人看起来总是沉默寡言的,遥遥望着的话便会发现他举手投足间身为帝王的威严。
可是相处的次数多了,温映寒便明白,沈凌渊的深沉不是高高在上,更不是薄情冷淡,而是一切尽在不言之间。
也许他所做的事情远比他说出来的要多得多。不会刻意叫她知道,就好像做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若是能一直蒙在鼓里便也罢了。明明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偏偏她无意间注意到后,反而更加意难平。
温映寒不禁在想,过去的一年半里,是否那人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只不过她未曾察觉,更别提一丁点地在意。
失忆前的自己究竟都做过些什么呢
手中的剔红彩绘的食盒被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了攥,温映寒望着身前的男人,微微行了一礼,“皇上万福金安。”
她声音很好听,清清冷冷却像是春季冰雪融化时的场景。沈凌渊眸色深了深,本能地打量在她身上。
温映寒身着一件绾色彩凤牡丹古香锦缎衣,下着竹青彩绣暗纹玉锦月华裙,眸光潋滟,腰如约素,墨色的长发被柔顺地挽成了倾髻,鬓角碎发微垂,隐隐带着些微弯的弧度。
她行过礼起身望向沈凌渊的方向,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动,抬眸的那一刻是说不出的明艳。
临出门前她让芸夏重新帮她梳好了发髻,又换了件能适宜觐见所穿的衣衫,距离上次去见沈凌渊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许久,想同那人道谢的话酝酿了一路,却在临到要见到他时,不知怎的,全都忘记了。
“皇后要见朕,是有何事”沈凌渊声音低沉平缓,让人难以分辨这其中的喜怒。
温映寒朱唇轻抿,下意识地攥了攥手中的食盒,“臣妾做了些糕点,皇上操劳国事辛苦,臣妾想着”
“做多了糕点,吃不完”他轻易便道出了事情的真相。估摸着她定是觉得空手没有理由过来,便搜罗了些点心求见。
那些斟酌着说出来的字句,编出来的客套措辞,不听也罢。沈凌渊才不会相信这几日里都没动静的人,今日能忽然想起他日夜操劳了
定是有什么缘由的。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她家里前两日送进来的那封书信了。
温映寒蓦地被那人道明了初衷,指尖不经意间轻轻颤了颤。最初想着送糕点过来确实是这样的,但若真的只是如此,她遣人送过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温映寒福了福身,“臣妾的手艺比不得宫中的御厨,皇上不愿吃的话放着就是了。”
沈凌渊眼眸微动,瞧着身前的人明明还是像平常那般的行礼,他却莫名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几分赌气的味道,分量很轻,恍若是他的错觉。
“来见朕,是为了何事”他声音平缓,索性轻敛了衣袖起身走到她跟前,连沈凌渊自己都未曾发觉,此时的语气已在不经意间染上了几分屋外暖阳的温度。
他这个皇后一向聪慧通透,话点到至此处,想必她下一句便会直接表明来意了。
温映寒听着他的声音,心尖仿若被人轻轻攥了一下,眼看着那人靠近,下意识地垂了视线。
沈凌渊同她不过一步的距离,从这个角度垂眸望去,刚好能看到她纤长微弯的睫毛像小扇似的轻轻颤动了两下。
“臣妾”她声音很轻,小小的却足以被身前那人一字不落地听见。
“臣妾前些日子病症,一直未能出宫,如今按时服了汤药,身子已经无碍了”
她轻敛了神色,重新抬眸望上沈凌渊深邃的视线,“多谢皇上前几日送来的椰蓉糯米糕。”
她朱唇轻轻动了动,绕了半天终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话一出口,温映寒心底也是微微一松,原本也是想同这人道谢的。今日便当是礼尚往来,算是相抵。
沈凌渊眼眸微睁。他等了半晌只以为会听到一句她替家里求情的话,未曾想他竟从一开始便会错了意。
喉咙微不可见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沈凌渊薄唇轻轻动了动,手上的动作有着轻微地停顿,却在下一刻抬了胳膊从她纤细白皙的手指间接过了那个装满了糕点的食盒。
屋中凝神香清冽,雕刻着夔龙围鼎的花窗隔绝了午后炽热的光线。
温映寒看着那人宽大的手掌伸向自己时微微一怔,没料到那人真的会接了过去。
险些被触碰到的手指快速地松了食盒本能地缩回到了袖子里。
只消再过一秒她便可以福了身子行礼告退。
然而沈凌渊却先她一步温声开口了。
“批折子乏了,陪朕用些糕点,嗯”他尾音带着些微微上扬的起伏,声音低醇悦耳,甚是好听。
温映寒微微怔了怔,意识有那么一瞬间地不理智,险些鬼使神差地开口应了下来。
门外忽然传来了王德胜的声音“皇上,范大人有要事求见。”
温映寒蓦地松了一口气,如今朝政有多繁忙她即便身居后宫也略有耳闻。就算王德禄不说她也能猜到,这个时候大臣会来求见,一定是前朝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有外臣在,她若是还留在这里便是不合规矩了。
温映寒颇识大体地微微福了福身,“皇上先忙政务吧。臣妾告退了。”
“等等。”他声音低沉。
绣着赤金玄龙纹的衣袖微微动了动,宽大的手掌隐匿在袖间,沈凌渊眸光微敛,“晚上朕去德坤宫,不必等朕用晚膳,有件事要同你说。”
温映寒一怔,却已隐隐听见了门外范大人同王德禄说话的声音,她再度福了福身,“是。”
门口的芸夏见自家主子终于出来了,忙迎了上去,“娘娘待了这样久呢。”从前皇上同皇后娘娘鲜有这样相处的时光,如今终于有所缓和了他们这些做下人的看了也是欣喜。
屋外阳光正好,温映寒还想着沈凌渊刚刚未说清的话,总有些心不在焉,“先回德坤宫吧。”
到寝殿的时候,明夏已经在里面等候了。因着先前在花房附近偶遇了沈宸卿,温映寒为防止孟氏再胡乱奔走,便直接命明夏找人给家里捎了口信儿回去,也算是回了昨儿个的信件。
“事情都办妥了”
明夏上前行了一礼,搀扶着她坐在了软榻上,替她解了披肩,“娘娘放心,奴婢已经让小福子出宫了。赶在宫门落锁前就能回来。小福子一向会办事,娘娘的吩咐一定一字不落地传回去了。”
温映寒微微颔首,“如此便好。”但愿家里的人真的能将她的话听些进去。
软榻边的云窗半开着,隐隐能听见些院子里似是有人交谈的动静。温映寒眉心微微蹙了蹙,回眸看了看窗外,“你去看一看外面出了何事”
还未等明夏福身领命,便听门口珠帘轻响,芸夏快步走了进来,“皇后娘娘,淑妃娘娘来了,说是想来探望娘娘。”
温映寒微微一怔,恍然间想起自己似乎确实有些时日未见过柳茹馨了,上次听到她的消息还是她拿了补品来探望她,只不过当时她刚服了药睡下,未得见。
事后听宫人们说,柳茹馨最终将东西放下便独自回宫了。
今日她再次前来,着实有些不好再推拒。温映寒敛了敛神色,也想着从前在闺中的情分,她顿了顿轻声开口“让她进来吧。”
柳家同镇北侯府早些年便有着交情,柳茹馨的父亲在朝堂上也一直同镇北侯交好。两家府邸离得不远,温映寒同柳茹馨也算是自小便认识。
文茵到底是公主,常年住在宫中总不能时时见到,柳茹馨家住得近,也常常到镇北侯府做客,在宫外的时候,温映寒也时常同柳茹馨结伴出行。
后来文茵远嫁,待在温映寒身边的便只有柳茹馨一人了。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失了记忆的缘故,如今在宫中相遇按理说应觉得同她比旁人亲近,可温映寒总感觉柳茹馨与以前不大一样了。无关于相貌,是些其他说不出的地方。
见,总归是还要见的。
温映寒轻轻开口“随我去外殿吧。”
柳茹馨身着一身淡粉色彩绣栀子花锦缎衫,发髻轻绾,簪着上好的鎏金镂花缀玉钗,一对红玛瑙的耳坠晶莹剔透,随着她的动作动摇,甚显娇媚。
柳茹馨一见温映寒走了出来,忙迎上前行礼,她声音娇婉“皇后娘娘万安。”
温映寒怎么瞧着她都觉得同从前记忆中的那个无法重合了。许是这些年真的发生了很多事,让每个人都有了或多或少地改变。也可能是她现存的记忆实在太过久远。
她微微抬了抬手,“不必多礼,如今也没有旁人,我原也没有那么多规矩的。”
柳茹馨姗姗起身,招呼身后的宫人过来,似是又送来了东西,“姐姐,这些是我特意命家里从宫外寻来的补品,你大病初愈万不可掉以轻心,还是时常滋补着,总归是对身体有益。”
她一声“姐姐”叫得外亲近,因着温映寒比她大上半月,在宫外的时候柳茹馨便一直唤她“姐姐”,如今入了宫,两人一人是皇后,一人是妃嫔已然身份有别,所以这样的称呼柳茹馨也只敢在私下里叫着。
温映寒顺着她指向的方向,望见了那个小宫女手中端着的红漆托盘,里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锦盒各色不一,只看外表便知其名贵。
温映寒轻轻抿了抿唇,“这样好的东西怕是来之不易,妹妹还是自己留着吧,左右我的身子已经无碍了。”
柳茹馨闻言眸光盈盈似有所动,“姐姐何须同我这般客气,咱们都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这些东西也是家父寻来的,姐姐落水,家父在宫外听闻也一直惦记着您呢。”
柳茹馨的父亲温映寒自然是见过的,眼瞧着对方是非要她将东西收下不可,她便也不再推脱了,“那便多谢妹妹好意了。”
她回眸示意明夏将东西收了,转而赐座,让下人们奉了热茶上来。
柳茹馨看着小宫女将沏好的碧螺春茶摆到小桌上,回眸绞了绞手中的鸳鸯丝帕,轻轻地开口“听闻前些日子姐姐的汤药出了差错”
那日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贵妃和宜嫔皆在场,当时还有不少的宫人,事后皇上也出了面,想来后宫众人都听说了此事也不稀奇。
温映寒轻敛了神色,淡淡开口道“嗯,是出了些问题,御药司将宜嫔的一些药材弄混了进来,如今药方早已经更换,御医也诊治过了,说是无大碍。”
事情已过去了这么久,没必要细说,途惹事端。
柳茹馨闻言却拿帕子掩了掩唇,望向周围的宫女,似是有话而不敢言。
温映寒偏偏头望了望身边站着的芸夏和明夏,刚刚奉茶的小宫女都已推了出去,如今正殿之上也只剩了她们这几人,“妹妹有话但说无妨,明夏和芸夏是我的贴身宫女,无需避讳的。”
柳茹馨咬了咬唇,小声开口“姐姐别怪我多事,妹妹在这深宫里待得久了,总容易多想些。妹妹听闻这次的事是御药司新来的一个小太监出了差错,可这几日我日思夜想,总觉得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哦”
柳茹馨顿了顿,眼瞧着温映寒似乎是对她的说辞感兴趣的样子,忙继续开口“姐姐心善,失了忆可能更想不到这宫中的人心叵测。只是姐姐你想,宜嫔怎么会如此凑巧地跟姐姐一起生了病,按理说宜嫔也喝错了药可是怎未见她有一点严重的状况出现”
温映寒不动声色地轻抿了口热茶,“许是宜嫔身体健壮些。”
柳茹馨嘴唇轻轻动了动,刚到口边的话被咽了回去。簪子上的流苏随着她垂下视线的动作微微晃了晃,柳茹馨身子微微前倾,低声开口道“姐姐有所不知,给宜嫔开药方的那个御医也姓刘,说不定是宜嫔的本家呢。”
温映寒眉心微不可见地轻蹙了一下,柳茹馨所说的事情是真是假尚不得知。旁人避之不及的浑水,她却主动来访同她说这样的事,而且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这样久,她才再度提起,着实让人不得不多想些。
若真是因着入宫前的姐妹情意,为何自事发起她就未来过一次德坤宫呢
温映寒敛了敛宽大的袖口,“妹妹所言当真”
柳茹馨坐了回去,再抬眸时眼睛里尽是关切的神色,“姐姐可以去查,妹妹人微力薄,只能打听到那个御医姓刘,其余的便只能靠猜测了。妹妹也是担心姐姐为人所害,并没有其他的意思。贵妃娘娘先前掌管着六宫大权,又同宜嫔一向交好”
她话至此处便不再继续了,明摆着是想告诉温映寒贵妃有包庇宜嫔之意。
她前些日子刻意按兵不动观察着各个宫里的动静,眼瞧着事情自那日皇上处罚了贵妃之后便不了了之了。德坤宫里也没半点声响,柳茹馨便料定温映寒定是没有想那么多的。
她一贯心思单纯些。
柳茹馨望向温映寒,通过这几次的接触也未觉得她与失忆前有多大的变化,即便不记得这三年间的事,这人还是同以前一样的。
她掩了眸中的狡黠,拿帕子掩着唇轻轻开口“听闻姐姐近些日子总能见到皇上”
他们这些宫嫔,除了阖宫夜宴的时候能见到,平日里着实没有其他机会,从前皇上只在前朝忙政务根本不踏进后宫,如今好不容易进来了见得却是德坤宫这位,外面那些眼红的人已不知排了多少。
温映寒淡淡道“不过屈指可数罢了,大多都是皇上召见的。念及我前一阵子身子弱,过问几句罢了。”
柳茹馨眸子动了动,声音娇婉“不若姐姐将这些事说与皇上听想必皇上定会替姐姐做主的。”
温映寒垂眸轻抿了一口热茶,纤细的手指摩挲在茶盏的边缘。
沈凌渊那日已经下令剥夺了薛慕娴的协理六宫之权,如今她尚在禁足还不得出,柳茹馨的意思便是想借她之手,再推贵妃和宜嫔一把了。
柳茹馨见温映寒迟迟不语,以为她是在担心什么旁的事,她再度开口劝道“姐姐不必担心,您贵为皇后,如今又重新恢复了掌管六宫之权,下面的嫔妃们越不过您去,贵妃娘娘若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您教导她也是合情合理。”
温映寒睫毛微动,轻掩了眸间的神色,她将手中的彩绘瓷釉杯放到一边,再抬眸时,微微弯了弯唇角,“多谢妹妹今日告知我这样多的事,我自有分寸了。”
柳茹馨闻言便知事情是成了,她站起来福了福身,“叨扰了姐姐这么久,妹妹也该回去了。”
“何来叨扰,说说话罢了。”
柳茹馨笑了笑,听着她半点没有同自己生分的意思,不禁更加得意,她又问了一句“听闻姐姐刚刚去了勤政殿”
温映寒手指轻掩在绾色的衣袖之下,指尖微不可见地轻轻动了动,“嗯,是去了一趟。”
柳茹馨闻言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她笑望着温映寒,似是打趣的口吻说道“还以为皇上忙于政务没空见咱们姐妹们呢。下次姐姐去勤政殿可要带上妹妹呀,自冬天里阖宫夜宴之后,妹妹还未见过皇上呢。”
温映寒淡淡地弯了弯唇,不置可否。
柳茹馨重新向她行了个礼,带着宫人告退了。
芸夏有些担忧地走到温映寒身边,“娘娘,当真要想皇上说今日的这些事吗”
芸夏一向不喜淑妃,所以在温映寒刚刚失忆淑妃求见的时候,便有意想替自家娘娘将事情推了去,只是若真如此着实不合规矩,她到底还是问了温映寒一句。
从前淑妃娘娘便爱纠缠在皇后娘娘跟前,出了什么事,也皆需要皇后娘娘替她出面。皇后娘娘虽未说什么,但他们这些做下人的看在眼里总觉得隐隐有些心疼自家主子。
如今皇后娘娘记忆未恢复,淑妃若是真的一心为娘娘着想也就罢了,可是刚刚那一番无凭无据的话便让娘娘去找皇上,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温映寒微微摇了摇头,“不会同皇上说的。刚刚不过是安抚她罢了,前朝后宫的事,我有分寸的。”
有关刘御医的事她会留一份心思,但是既然薛慕娴会留下这个人在,就说明此人现阶段是查不出什么端倪的。不过是开了一张药方,弄错药的人也不是御医,单凭这一点就像真正治了宜嫔的罪,未免太过牵强。
左不过来日方长。
芸夏听她这样说了也稍稍放心,自家主子哪都好,就是从前太过清冷了,如今娘娘虽然失了忆,但是行事已跟从前不尽相同。和皇上的关系也缓和了。
温映寒轻舒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想着柳茹馨这次前来的目的,隐隐已有了几分猜测,她轻轻开口“淑妃与贵妃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明夏与芸夏相视一望,咬了咬唇,“淑妃同娘娘交好的事,是宫里上下全都知道的。您禁足期间,后宫由贵妃打理,所以”
话至此处,温映寒便多少有些明白了,贵妃是如今在后宫之中除了皇后之外位份最高的,宫中尊卑有序,位份分明,即便只差着一级,也是截然不同的境地。
有可能从前柳茹馨一直靠她庇佑,失忆前她被禁足于德坤宫中,又失了执掌六宫的大权,想必贵妃得势后,没少同宜嫔明里暗里地难为她。
难怪她会如此急切。
温映寒不禁忆起她们曾经在闺阁中的种种,从前明明一向是有什么便说什么的,从未有过这样的弯弯绕绕,今日柳茹馨来这里看似是因着过去的情分多加提醒,可细细想来竟也添了几分利用在里面。
她着实不愿再过多去想,但即便记忆失了,心底隐隐有些直觉却始终挥散不去。
她是柳家唯一的嫡女,柳大人一直将她视作掌上明珠,当年她明明心底已有心悦之人,柳家为何会如此狠心偏要拆散了他们,将她送入这深似海的宫中呢。当真权势比什么都重要
温映寒朱唇轻轻动了动,“我乏了,扶我去内殿歇一会儿吧,晚上皇上还要过来。”
芸夏和明夏皆是一怔,刚刚在路上也没听主子提起这样的事。
芸夏面上的喜色几乎就要藏不住,皇上又要来看娘娘了,当真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温映寒抬眸望向愣在原地的两人,有些无奈地开口道“皇上在勤政殿用晚膳,不用额外准备些什么。”
芸夏跃跃欲试地干劲一下就被浇了下去。
到底还是明夏稳重些,她上前一步,微微福了福身,“娘娘,那奴婢去替您找几件晚上能穿的衣衫。”
温映寒点了点头,起身走向内殿的方向。脑海中又浮现起了沈凌渊那未说清的半句话。
他究竟要同她说些什么呢,也不知那些被留下的桃花糕,他是否真的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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