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让人恨不得自己都忘个干净,哪里还会愿意让别人知道。
寒毒一事,便是柳静水自己都不想提及的,可惜那刺骨的疼痛却总是来提醒他,他想忘都忘不了。
这世上知道他身有寒毒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除了至亲,便是江家姐弟两人。江家姐弟与他是青梅竹马,也算半个至亲,两人又遵循医者之道,对他身上的寒毒只字不提,他倒是放心。
其余让他不放心的,早就死在了解忧刀下。
寒毒是他身上最大的弱点,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不能容许这个弱点被别人知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知道的人是越少越好,多一个人,就会多一分此事被传出去的可能。
而现在,眼前这个相识不过几日的异族人,竟然问他寒毒之事,触动了他的逆鳞。
所以柳静水眼中,慢慢露出了一丝杀气。
楚晏看着他那不再温和眼神,不禁感到一阵凉意。
柳静水平日里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无论对谁都是极为温和,完全就是一个沉稳又温柔世家公子。
如今这一丝杀气,倒是提醒了他。柳静水以剑法驭刀,除了君子,还是霸者。
含了剑意的刀,不也还是刀么?
这些日子,他几乎只看到了柳静水的君子之风,却没见过什么霸者之气。此刻他想起来,自己溺水后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柳静水,就是这样的眼神。
而彼时柳静水的眼中尚有几分疑虑,此刻却是完完全全的杀意。
柳静水什么都没做,动也没动,仅仅这个眼神,就压得楚晏有些窒息。他忽然有些后怕,若当时没有说自己没听懂江浮月的话糊弄过去,柳静水是不是就会对自己动手?
他心中狂跳,不敢动弹,只能直直注视着面前之人。
车内一时沉静得可怕,楚晏快要忍受不了这能把人逼疯的压抑。
夜里光线昏暗,车内只亮了一盏灯,那一点光便在他的眼眸中闪烁。
看着他的双眸,柳静水猛地一震,知道自己吓着这人了,连忙收敛起身上凶戾之气。沉默了半晌,他才缓缓道:“贵人多忘事……那寒冰掌,是谁往我身上打的?”
他语调轻缓,还带着点淡淡的笑意。仿佛不曾显露出什么慑人杀气,一直都在与朋友谈笑调侃。
楚晏知道他是不愿说,所以才拿寒冰掌来作挡箭牌。那寒冰掌是他打过去的,用了几分力他自己知道,光是寒冰掌,哪里至于把人伤成这样。
他的回答不过敷衍,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可楚晏却不打算再问了。既然他不愿说,自己怎么问也不会有用……自己现在还能活着,已经是给自己面子了。
车中的压抑感陡然间消散无迹,楚晏悻悻地扯开侧门车帘,扭头去看车外的一片漆黑。
那种紧张感撤去之后,他细想片刻,就有些气恼和委屈。自己分明是把他当朋友,担心他身体,想要帮他才问的……换了别人他才不会管!可他却那么凶!
越想越气,楚晏要深深呼吸才能勉强压下这点愤怒,胸口都起伏不止。
柳静水见到他那模样,怎么会看不出他心思。他的性子其实极为单纯,柳静水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担忧自己。自己却还那样不领情……
楚晏那气恼的样子更让柳静水心中惭愧,想跟人道个歉,可那人却一直看着外面,一副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
看了他许久,柳静水叹了一声,柔声道:“外面那么黑,有什么好看的?”
楚晏怒哼一声,头也不回地道:“不看外面难道看你?”
这是……小孩子吵嘴么?
柳静水轻笑出声,又放轻了声音:“生气了?我错了,不气了好不好?”
楚晏闻言猛然回头,忿忿地道:“你凶什么?”
那语气充满了委屈,一箭射中要害,直弄得柳静水愧疚万分。
凶?自己不过是听到他说寒毒之事,有些抗拒而已……很凶么?
柳静水轻叹一声,又重振旗鼓,道:“我……”
这才刚开口,什么都还没说,楚晏便冷冷出声打断:“闭嘴,今天我不想理你。明天再来跟我说话。”
柳静水立即敛了声,想他柳三公子何时这样放下过身段哄人,居然哄不好了还。
楚晏又去看车外的一片黑,看都不看柳静水一眼。这还是柳静水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他歇了会儿,才慢慢道:“好好好……明天除夕了,白天是各种祭拜仪式,晚上设宴。我带你去吃年夜饭,到时候书院里会放烟火……要不要去放许愿灯?”
“去。”楚晏一说完,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原来还是在听啊,柳静水但笑不语。
楚晏后来很克制自己,打死也不说话了。
靠近了伏鸾隐鹄峰,路变得好走起来,这马车的速度也变得飞快,不多时便已经到了书院门口。柳静水身上又因那寒毒隐隐作痛,便喝了药回房休息。
这一路上柳静水可是用上了自己活了二十多年来少得可怜的经验,使尽全身解数在哄人。楚晏是没理他,可一个人在旁边一直软声软气地说,那点气早就全都消了。出去走了一天,又是疲累又是心满意足,回去后美美睡了一觉。
次日一早,书院弟子便忙着给书院各处都贴上春联窗花,楚晏出门时便见那群学生搬着一堆东西四处跑。一回头,自己住处的房门上也已经贴了对联,四周每座楼上都添了点喜庆的红色。这些学生一个个动作都极是小心,他在房里一点声音都没听见,这附近居然就被这些学生给改造成这样了。
可能是怕带来的东西不够,这群学生还搬了桌子过来,当场挥毫泼墨,写下对联福字,又让人去贴。楚晏过去瞄了一眼,他也不懂什么书法,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便没再看,只朝那低头写字的学生道:“你们柳先生呢?”
那学生才发现自己面前站了个人,忙搁笔行礼,回道:“柳先生今早要与祭酒、司业同去主持祭祀,应当是去大成殿等候了。”
祭祀啊……在大光明神教,祭祀可是极为重要的,根本不会让外人去观望。想来在中原也是一样,自己一个异邦人,还是别去添乱的好。而且就算去了,也只能是看看,主持祭祀的人哪里会有空。
决定不去找人,楚晏又问:“那他何时得空?”
学生道:“午时之后祭祀应当完成了。”
楚晏思考了一下午时是什么时候,便朝人笑道:“好,谢谢。”
到了午时楚晏才去柳静水住处找人,那时他正坐在书桌旁,刚刚喝完药。一见是楚晏,便道:“怎么来了?这还不到晚宴时间。”
楚晏一指他桌上笔墨纸砚:“我也想要对联,我气还没消,你写一副给我赔不是。”
柳静水怔了怔,只好笑着提起笔,恰好桌上还有之前送来的红纸,还真能给他写副对联。可这笔一握在手中,却是一时不知该写什么。
楚晏一下窜到他身旁,那一身红衣带着馨香,瞬间就占据了他的鼻息。
他这便下了笔。
红梅一枝香入户,翠柳千条春归庭。
楚晏看他写完搁笔,墨一干便将一副对联卷起揣进怀中。也不管那上面写的什么,柳静水写得好是不好。
其实柳静水的字笔势刚健有力,矫若惊龙,在这书院中亦是一绝。他的字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墨宝,楚晏一句话就得了。
“你还有事么?”楚晏问道,“要不我们出去走走?”
忙完祭祀,柳静水倒也没什么事可做,便答应:“好。”
隐山书院极大,楚晏在这虽也住了有些日子,但有些地方还是不曾去过,柳静水便带他去转了转。两个人在书院里一走就走到了晚宴开始,一桌桌丰盛的中原菜肴摆进各座楼里,书院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围着桌子,气氛颇为和乐。
楚晏沾了柳静水的光,可是得了个好位置。坐于桌旁与人有说有笑,可那酒却是万万不敢喝了。
不多时,便是爆竹声响,锣鼓喧天。一道道烟花冲上天幕霍然炸开,炸出满天的缤纷绚烂,一瞬后便形散成烟,接着又有新的烟花绽放。
书院里年纪小些的,个个都拿到了压岁钱,提着铜钱跑来跑去燃鞭炮放烟花。上百枚铜钱用红绳串了提在手里,居然还有些好看。楚晏看得竟然有几分羡慕起来,可惜年纪太大不是小孩,没人给他。
夜里风一大,柳静水就回了房里,跟着去的还有江家姐弟和几个学生,说是要守岁。楚晏没地方好去,便也拉上穆尼跟着人走。
一群人聚在一起,欢声笑语不断。不过子时未到,楚晏就已经脑袋迷迷糊糊,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听得到旁边的人在聊天,可他却什么意思都听不懂。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晏极是优雅地打了个哈欠,泪眼迷蒙地问柳静水:“累了……守岁是不是不能睡?”
他还想坚持一下,可却完全撑不住,眼睛都合拢得只剩一条缝。
“困了便睡吧。”柳静水任由他向自己倒来,好心地伸手搂住人。
可能真的是困得厉害,楚晏靠到他肩膀上时便没了动静,好像那时便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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