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
卫家乃纨绔世家,从公到侯,几代尽出败家玩意,追本溯源,要从老公爷卫丰说起。
卫家原是江北一富商,老公爷他爹娘生他时就少生一根弦,读书一窍不通,习武半窍不通,平时最擅长的就是捉蛐蛐,最爱干的就是领着小厮跑荒坟废宅捉铁头将军,就这么一个猫嫌狗憎屁事不会的人,架不住运气好啊。
老天爷的心,是偏到咯吱窝的。
老公爷这个废木头,稀里糊涂结识了当时到处造反的元帝姬成。他人傻又有些缺心眼,被姬成骗去泰半家产,稀里糊涂投入了造反大业。
卫老爹卫老娘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抖完一合计,这都已经造反了,就算反悔也是全家掉脑袋,回头无岸,不如一条道走到黑算了,于是,买好棺材,找到姬成,又投入另一半家产。
全家人造反后战战兢兢,天天大鱼大肉,就怕哪顿成了断头饭,吃着菜菹干瓜条上路,亏得慌。十年造反,人人都成瘦干条,只卫老爹卫老娘养得脂肥膏满,令人啧啧称奇。
这样抖啊怕啊,直抖到姬成这个半文盲成了皇帝,坐拥万里江山。
十万步也就只差最后的一抬脚,卫老爹卫老娘提着一口气,心跳到嗓子眼,眼瞅着皇袍加身的姬成屁股坐到了龙椅上,稳稳当当的,不摇不晃的,两颗老心这才落回了心窝里。
当晚二老还在那抖,抖得一杯酒能洒出去一大半,那是乐得。
卫家混了个从龙之功,捞到了一个国公,封号显,享千户食邑,一跃从末流到一流,一时煊赫无比。新出炉的显国公头戴高冠、脚登云靴,真是威风无比、炙手可热。可惜是个样子货,皮厚馅少,一口咬下去,就是不见肉。
当了国公后干点啥啊?姬成还是很有良心的,想着自己老友家中行商,想来对黄白之物相熟,要不去户部任个官?尚书?尚书还是算了,侍郎还是可以的嘛。
卫丰脸都挤成酸瓜了,他干不来啊。
姬成便又问:那要不去太府寺?
卫丰瞪着眼,小声问姬成:圣上,太府寺是管啥的?
大家都是土鳖,姬成自己都对文武百官半懂不懂,也不嫌弃卫丰蠢笨,还体贴地想:他异姓兄弟连太府寺管啥的都不知道,看来也是干不成。拉着卫丰往殿前台阶上一坐,问道:好兄弟,你我什么交情,割血换骨不外如是。想当个什么官?你只管开口,要是合适,我便下旨。
卫丰都快哭了,他什么也不会啊,只想混吃等死。可是,他好兄弟现在成了皇帝,君臣有别他还是懂的,皇帝问你想做什么,你总不能答我只想白吃白拿吧。卫丰想了半天,问:圣上,我最擅长养蛐蛐,您看有没有管蛐蛐的官?
姬成很是为难,管蛐蛐的?他杀掉的前朝皇帝身边就有专管蛐蛐的,叫蛐奴儿,可这全是阉人啊。他目光往卫丰跨间一扫,这……这……这要是把多出的二两肉给去了,卫老爹卫老娘怕是要撞死在他跟前。
且有玩物丧志之嫌,让堂堂国公去给自己养蛐蛐,案上奏折能堆起来比人还高……
姬成打了个抖擞,正色道:要不就去宗正寺?就管管我家的杂事和远近亲戚,皆带管管和尚、道士。我家中人少,近亲死光,远亲管他死不死,可见其中事少,清闲又担不了大责。你只管将事丢给少卿,你看这如何?
卫丰一听,这可行啊。等得卫丰做宗正寺卿,前几年确实清闲,一无宗亲事;二姬成儿女尚小,无有婚嫁之事;三来后宫也还只一后一妃,因此外戚那边也没多少事。
架不住姬成开始作怪。
姬成实算得明君,勤政爱民,平内乱遏外敌,也重农桑之事,许是天命所归,自姬成登基以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一扫末朝天灾人祸哀鸿遍野的混乱之象。
但,明君归明君,姬成这个半文盲实在是又土又粗,朝会时与臣子一言不和,他能撸着袖子唾沫横飞地与之对骂。臣子未见如此厚颜无耻的君王,抖着脖子就要撞龙柱,姬成大怒,谁不会一点架式,他撩起袍角,比着撞墙。
文臣死于谏,史书还能留下一笔清名,这要谏死皇帝?百官吓出一身冷汗,纷纷跪倒,再也不敢跟皇帝使性子。何苦来哉!他是无赖起家的,不讲理谁能讲得过他去。
姬成这般不讲究,百官当面不敢说,私下也免不了笑话姬成是个混赖土鳖。姬成得知后,在宫中恨得咬牙切齿,骂人不揭短,他宁可有人骂他昏庸不明,也不能忍有人骂他是个田舍汉。骂他昏,他大可和人辩上一辩,保管辩得人面红耳赤;骂他田舍汉,他辩无可辩,他……他……连田舍汉也不如啊。
姬成羞恼之下,开始往后宫广纳才女,最好还是出身世家的,皇子皇女一个一个开始往外蹦。要说姬成对这些才貌皆俱的妃子有多喜爱,也未见得。诗词歌赋他半点不通,美人吟个诗,他当蚊子嗡嗡嗡,美人唱个赋,他当雀儿啾啾啾,美人要跟他高谈阔论,姬成早溜去皇后宫内烤火了。
只苦了宗正寺,本来袖手视事,如今记名、造册、册封……忙个不亦乐乎。
卫丰是不管的,忙不忙的他都在袖中揣个蛐蛐笼到宗正寺里消磨到午时,吃罢饭,再悠哉悠哉地晃回家,轮值什么的,随他去随他去罢!实在是官署之中大为无聊啊,宗正寺隔壁还是御史台,这可要了亲命,别的官员有闲暇在一处下个棋,斗个诗,卫丰也想斗个蛐蛐什么的,打发打发时长,然,有贼心没贼胆,生怕朝会时被御史喷个满头包。
宗正寺少卿倒觉万事不管的卫丰很不错,虽是闲差,上峰要是指手划脚各种搅事,也是不美。而且,卫丰甚得龙心,能顶事,即便宗正寺亦有一二大事的。
史馆那就开始找宗正寺的麻烦,头几年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朝野上下都为民生奔忙,等得内忧缓解,百官也有闲心关心起各样杂事。譬如国史,再譬如皇帝他老人家祖上是姬姓哪一支。
姬成往自己脸上贴金,言称为黄帝后人,这一竿子直捅到黄帝那,沧海桑田,何从查证。前朝的姬姓虽七零八落,慢慢寻摸,许能查个七七八八。姬成开始耍无赖,称家族四散,寡母幼子流离,只知自己是黄帝之后,详细的早已记不清了。
史馆哪肯干,就跑来宗正寺,皇家族谱是你们管的吧,皇帝的出身你总得给个交待出来。
宗正少卿冷汗涔涔,史馆宰相、左仆射监修,史馆修撰那是有侍无恐、理直气壮。姬成也怕自己被揭了老底,偷偷召卫丰进宫,这样那样吩咐了一番。
卫丰听罢,这事他干得来。经他几番周折,出动一众鸡鸣狗盗之徒,总算寻得了皇帝本家还活着的一支族亲。
这户人家如今已流落乡野,早起还犁着地,晌午就被天上的金大饼砸中了脑袋,差点没被砸晕过去。来使声称,他们家高祖父和皇帝的高祖父是同胞兄弟,手足至亲。这位姓姬名平的农人晕乎乎地跟着卫丰,坐船坐车,跋山涉水到了禹京,还没喘过气来,就被拎到明元殿上。
姬成与姬平相对泪眼,互诉多年的离散。
是不是同宗同族?那必须是,姬家人一律长得浓眉大眼,半点都不会错。
姬平在殿上哭得两眼通红,情不能自己,顺道控诉末朝吏治混乱、贪官酷胥当道,苛捐杂税猛于虎狼。
姬成龙心大悦,感动地掉了几滴泪,这个堂兄弟果然不错,一个高兴遂封了姬平一个福王。
文武官木着脸,看着姬成与姬平在那涕泣衷肠,如此厚颜,倒真像一条藤上生出来的。诸官拿姬成不得法,纷纷怒视卫丰,真不知显国公怎么从犄角旮旯里翻出的这个姬姓后人,令人好生气闷。
卫丰他少根弦啊,浑然不觉旁人阴恻恻的目光,兀自站那呵呵傻笑呢。
也就走了狗屎运的姬平深谢卫丰,恨不得给他竖个长生牌位早晚一炉香佑他长安。唔,姬成也高兴,觉得不愧是陪着自己起义的好兄弟,果然可靠。
为皇帝寻回宗亲,算是卫丰在宗正寺里干过,屈指可数的正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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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丰不靠谱,上梁不正下梁歪,仅有的一子,也是令人瞠目。卫丰娶亲陈氏,得子名朗,也不知哪里出了错,卫朗生得玉雪可爱,俊秀非常,见过的人无一不夸赞他是仙童转世。
卫丰少根弦,卫朗就是错了根弦,许是从小到大满耳朵的仙童、仙姿,卫朗觉得自己可能真是神仙下凡,他的归宿合该是天庭仙境,人间匆匆,红颜白骨,不必留意眷念。
国公府一夜间鸡飞狗跳,卫朗一心要求仙,卫朗之妻缪氏一心要寻死,卫丰……卫丰又得了一只黑头红足好不威猛的大蛐蛐。
国夫人陈氏气得发了彪,拿刀就要劈死卫朗,还道:你命自我,何以还?
不如一刀劈作两半,尘缘亲缘全断个干净。
卫朗抱头鼠蹿,他是要修仙的,不是当血葫芦的,眼见逃不掉,干脆利落跪下求饶。缪氏投缳投到一半,得信匆匆赶来,眼见婆婆的刀离丈夫的脑门就一指甲盖远,嘤咛一声就吓晕过去了。
陈氏将怜子之心独拎出来喂了狗,勒令卫朗须给卫家留下一根血脉,过后,随他是上西天还是下东海,一概不问。
卫朗畏惧母亲之威,委委屈屈和缪氏做了小两年的恩爱夫妻,等缪氏产下两子,卫朗喜极而泣,终于可以去问仙了。
缪氏也高兴,她有子万事足,管夫死或活,只管一心一意养双生子。
卫朗也一心一意,他一心一意地开始修仙,打坐参道修行,没多久他觉得自己已经悟了,打算辟谷一月,坐等羽化成仙。
结果,被饿得奄奄一息地抬出来,将养了小半年。
卫朗吃着苦汤药,吃着吃着,他又悟了,他要炼丹,炼出仙丹助自己早日升天,什么朱砂、琉磺、水银……一股脑往丹炉里凑。一丸一丸的丹药吃下去,不负卫朗的野望,不到四十,卫朗就位列仙班,驾鹤西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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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的祖坟不出意外是没选好,卫朗被召回仙宫,永别人间,为卫家留下了一对双生子,也算有备无患者,但架不住这二子长着长着,全又长偏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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