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大雪纷飞,洒盐扯絮一般,禹京上下一片雪白,已成琉璃净白世界。
楼淮祀藏在街角,看着卫家仆役支起棚帐、垒起火灶、架起大锅,没一会火舌舔着锅底,锅中冒起了腾腾热气。他怀里抱着一只凶巴巴的小肥狗,怕被咬,死死捏着狗嘴,小肥狗气得倒着两只眼,蹬着肥腿,沉着肥屁/股,喉中咕咕作响,恨不得挣脱之后,几口咬死姓楼的。
楼淮祀叹道:“唉,畜牲就是畜牲,前两日看你还有几分灵性,怎又变得蠢笨不堪?我这是给你找个好去处。小丫头要是喜欢养你,你就掉进了福窝里,自后衣食无忧;小丫头要是喜欢吃你,你就能投胎转世,我再请高僧给你超度超度,说不定就能转世为人。如此万全之法,你这个畜牲竟还不识好歹。”
楼竞斜倚一边,道:“你把它的狗毛剪得有如狗啃,它岂有不咬你的。”
楼淮祀笑道:“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乞索儿、癞皮狗,见之才令人心生怜惜,哀哀动容。”小肥狗许是气得累了,半死不活地趴在他臂弯里,眼皮都懒得动弹一下,楼淮祀摸了一记它肥嘟嘟的肚皮,夸了句乖,又问楼竞,“早起怎么没见到五舅舅?”
楼竞答:“悯王言道:家有恶犬恶客,只好避去他处觅一息清静。”
楼淮祀鄙夷地看看楼竞,摇摇头:“堂兄,楼竞,楼十一。你这是折节,你这是变心,你这一门心思只往五舅舅那偏。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明明溜去季侯的别院赏梅去了,啧啧啧,你不通风报信也就罢,竟还哄骗与你生死相依的小堂弟,真是其心可诛。唉,忆往昔,你为长为兄真是对我千依百顺,悲今朝,满口谎言欺瞒。果然人心易变,不可追思。”
楼竞深知不能与他逞口舌之强,道:“外头围了好些人,再迟些,你这个假乞儿连米汤都讨要不来一口。”
楼淮祀忙抖抖破衣,抓一把雪在头上,问道:“如何?可有一人一狗、饥寒交迫、相依为命之凄凉落魄?”
楼竞皱眉道:“你虽年纪尚小,长兄未娶,不及婚时,但真有心求娶,也应当告诉长公主为你上门提亲,欺瞒哄骗轻浮之事。”
楼淮祀道:“你懂什么?我的婚事要不是我外祖父做主,要不就是我二舅舅做主,我娘亲也就只能操心操心长兄和你的终身大事。”他冲楼竞挤眉弄眼,“我先哄了小丫头,知我者如外祖父和二舅舅,定知我心之悠悠,我情之切切,我意之绵绵,我思之蔓蔓……”
楼竞被恶心得呛,隔夜饭差点没吐出来,真是听君一席话,能省三天饭。
楼淮祀又理了理仪容,催道:“快,看看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楼竞看着他玉白秀极、艳若桃李的一张脸,再兼这小子自小锦衣玉食,养得油光水润,一身破衣都无损半点的俊俏;再看看他怀里的那只肥狗,肢肥腿短,肚胖如瓜,。遂道:“脸过洁,狗太胖。”
楼淮祀也不知怎生得耳朵,听罢喜道:“那就是无懈可击。”
“飞雪连天,她们闺阁女子,未必会到粥棚行善。”楼竞皱眉。
楼淮祀摸着肥狗:“始一他们探来的消息,□□不会有错。”姬景元的暗卫、秘探上天入地、手段诡秘,细思后背一层薄汗。他二舅舅都看得眼热,唉,可惜他二舅舅脸皮不够厚,换他肯定缠着讨要几个来用用。
楼竞立马噤声,不再多言。
楼淮祀昂着头从街角晃了出去,越过挨挤的人群隐见粥棚里一抹丽影,正想睁大眼,看得再仔细些,却是形同撞鬼,飞也似溜了回来,惊悚道:“我舅兄怎也在?”
楼竞不由笑起来:“你三番四次骗卫大郎,他一见你,定要纠结护卫来打你。”
楼淮祀愁容满面,他与舅兄虽意气相投,却有些微如尘的小误会不曾消去,这冒冒然然相见,不是明智之举。
“堂兄,你想个法子,把小丫头引出来,我看小丫头好奇心颇重。”楼淮祀求道。
楼竞想着总归是自己堂弟,不好视而不见,便道:“我要那张人/皮/面/具。”
楼淮祀怒视着楼竞,气得直跳脚:“堂兄跟着五舅舅,学得全无君子气度。你要面具,怎不自去找始一要?”
楼竞不禁怀疑堂弟跟自己有仇:“始一是上皇暗卫,为护上皇安危平常都是隐迹藏形,我寻他的形踪?他日你我兄弟再见只能在清明坟前。”
楼淮祀哑口无言,又不甘心吃亏,道:“始一说了,人/皮/面/具难得,他最近又没杀人,又没新鲜的尸首,我给了你,十天半月的都未必有第二张。你得另帮我做三件事,放心,都是手到擒来、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件。”
“两件,我还要你的袖里箭。”
“一件,袖里箭也不能给你,我怕糊里糊涂死了冤大头。”到阎王殿都不知道自己如何丧得命。“倒可送你一把柳叶刀。”
“不要柳叶刀,罢了,我吃些亏,就两件事。”楼淮祀心痛纠结道,“你我手足,只得让你三分。”
楼竞到底脸薄,争几句就落了下风,应了下来。
楼淮祀拍拍胸口,道:“不曾带在身上,回去后再给你。”
楼竞面无表情地欺身上来,一通乱摸,搜走了皮囊袋,揣进自己怀里,一言不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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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繁与卫絮等人站在粥棚里侧,看着纷纷大雪里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乞粥人,老少贫弱,冻得面青唇紫也不肯离去。她心下不忍,难免露出一点凄容,扭头看看身边的卫絮,隔着帷帽垂下的薄纱,看不清她大姐姐的面目,大许也是悲恸心惊。
卫繁原本那点凑热闹游戏之心去了大半,天地苍茫,红墙绿瓦,却又有人活得这般艰难。过一会,一个衣单身薄的垂髫小儿捧着一罐热粥,嘴里叼着一个蒸饼,不顾热烫,欢天喜地地跑远了。卫繁看后托着腮不由笑起来,悲悲凄凄的,也没甚用处,出银施粥,虽不过略尽绵薄之力,也比看着皱眉好。
她看得正专心,忽得地见雪地有什么毛茸茸的事物在那滚动,定睛看,眼前却是空无一物,揉揉眼,又有一团不知是死是活的毛球趴伏在那状若挑衅。卫询不敬鬼神,连带着整个卫家都是心粗胆大,卫繁只当什么活物,想抓了看个究竟,一拉绿萼,带着一个护卫,起身就去撵。
沿街过,绕直巷,卫繁见跑得有点远,忙一个止步,正要回去,抬头就撞见了雪地里站着的少年郎,絮絮雪飞、俊极少年,卫繁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掀开覆面的垂纱。
她眼前的少年郎撑着一柄破伞,乌发间点点落雪,颜色如玉,红唇点朱,启齿一笑,这白雪世界便有了万株红梅怒放。
楼淮祀笑开来,她小小的,软软的,一身红底花树对鹿胡服,蹬着绛红皮靴,踩出一地零乱的脚印,她露出的那双眼也像她衣服绣着的鹿,懵懂、天真,却又大胆。
“你……”卫繁踯躅,“你……怎么不去那要一碗热粥?我大姐姐还蒸了热饼。”
“那只纸鸢,你喜欢吗?”楼淮祀问道。
“嗯。”卫繁老实点头,“喜欢。”
“小狗喜欢吗?”楼淮祀托着蔫耷耷、支着三白眼的小肥狗又问。
卫繁一时有些怔愣。
楼淮祀忙道:“喜欢吃也行。”他边说边上前一步把肥狗塞给她。
卫繁呆呆接过抱在怀里,又呆呆道:“还是……别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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