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先生清减了!”姬央扶起梅县令,轻叹道, “当多多保重才是。”
梅县令笑:“人有年岁, 如瘦竹才是福气。圣上切勿担心, 微臣看着瘦,手脚骨反比往常康健。人还是得多动弹,长坐在书案, 倒是百病千灾的”
“这就好。”姬央笑了笑。
酒肆临街,君臣二人支窗, 居高看着闹市人来人往, 行商走贩、书生游僧、杂耍伎人、说书的、卖肉的、算命骗人的, 一片繁华景象。
梅县令见姬央看得有些出神,笑道:“圣上, 这芸芸众生, 或高贵或卑贱, 或品性高洁或人品低劣,或仗义疏财或锱铢必较, 或朗月君子或猥琐小人,或世族大家或商贾走贩,或耕或读、或骗或乞…皆是圣上的子民啊。”
姬央的目光掠过长街, 最终落到了楼下兜抱着幼子卖蔗浆的妇人身上, 她相貌寻常,体态微丰,大节之下买卖忙碌,幼子尚不知事在她怀里哭闹, 以致她有些手忙脚乱,一边哄着幼子,一边替客人舀上一碗蔗浆,待人饮尽将空碗放进另一个盛满清水的桶中,顺手接过一文钱掷进竹筒内,拿手在抹布上一揩,再一抬手拭去额间忙出的汗水,甩甩手,复又换上笑脸招呼起新客人。
“居有屋,饥有食,天下安矣。”梅县令欣慰不已,“皇城巍巍,七十二行、上下九流,圣上眼中看到却是街上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苍生有幸得遇吾皇。”
姬央笑起来:“先生几时也会说这砦锦绣之言?”
梅县令大笑出声:“不不不,在边疆见到圣上 时,微臣便知上天不薄万民。又有一位明君临朝。”
姬央道:“先生口中的明君有弑兄之嫌。”
梅县令道:“圣上,千秋功勋乃累累白骨铺就,万里长城防外敌固疆土,砖墙间又藏多少血泪?太平盛世岂是唾手可得?乃黄土泥下无数英灵所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容微大臣大胆一句,明孝王之死与君王无关,乃天命所定。”
姬央不以为然:“先生不必粉饰,兄长非我所杀……半为命定、半为人力。”
梅县令只笑不语,他有些相面之能,他心君认定的君皇从来都是姬央。看底下行人穿梭:“圣上比之早年越见沉稳,为君不易吧?”
姬央道:“心之所愿。”他转而问道,“先生,云栖如何?”
“难啊。”梅萼清端正身板,“当年在边疆,边民性情蛮勇凶悍,亦常出义士豪杰。云栖倒似未有开化啊。荀子曰:今人之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纵性情,安恣孳,而违礼义者为小人。用此观之,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人之初,性本恶啊,云栖种种因由下恶民集聚,不可收拾啊。”
“依先生之见呢?”姬央关心问道,“我曾翻阅古籍旧宗,云栖也曾是鱼米之地,水稻一年两熟,富庶非常。就是不知是实载,还是虚妄之言。”
“非是虚言,云栖在古朝时确是鱼米之乡,气候合宜、土壤肥沃,水中鱼肥地中稻香。”
“如今面目全改,依微臣之见:一者,是因着沧海桑田变迁,古朝时云栖虽多水泽,却不似今时处处池沼,应是地势有所更改之故。微臣查了地志,再比对今朝,曾在泥沼中找到古时村落痕迹。”
“二者,便是人祸了,天下势久合必分,九分必一,常有烽烟,观过去百年皇朝变迁,有几次兵祸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四处游移觅一容身之所,云栖是百民混居之地。”
“先生赐教。”姬央谦恭道。
梅县令从怀中掏出一张舆图摊开,是他近两年在云栖亲堪查地形辅以助图新绘:“圣上您看,云栖非是丘陵之地,地平势缓,纵有山丘也是矮小如包。但它多水路,密如蛛网,割裂往来。”
“本就百民混居,一处有一处的风俗,一处有一处的信奉,一处有一处的乡音。不通达便闭塞,人既无交,便不相融,既不相融,便捏不到一处,更难教,无有教化,善以何存?”
“如微臣在泽栖,县里有一民,以鱼民后人自居,不信佛不信道不信摩尼不拜火,他们不在地上居住,世世代代都寄居船上,打渔为生,人死便葬于水中喂与鱼虾。”
“倒颇为奇异。”姬央道。
梅县令苦笑:“鱼民居上游,中下游又住另一群民,依水而居,自称水族,拜祖宗敬鬼神,靠水吃水,因此又敬河伯水神。月初月中月尾必在水边载歌戴舞祭献供品求水神庇佑。”
姬央道:“这两民怕是水火不容。”
“圣上英明。鱼民生死都在水上,上游漂下尸首,水族每见便要大怒,若逢水波不宁又降暴雨,水族便认定是鱼居污了河水之过,族长就要纠结人手械斗,不打个头破血流绝不罢休。”
“当地官员无所作为?”姬央问道。
梅县令道:“比起怕官,当地百民更惧的族长、族老、巫主。再兼混居之地,各有乡音,话不能通。邻村尚能言语一二,隔邻便有如听天书。微臣刚去泽栖时,当差差的差役都不知同僚嘴里说的话是何意,还要书吏转述。”
姬央听得认真,亲手为梅县令沏了一杯茶,梅县令忙恭谨接过。
“官弱吏强,他们在县中时长日久早已成势,又与各地族长通,反将官虚架在那,令出则怠,敷衍了事,甚者,当众羞辱。”梅县令叹道,“云栖无治之地。”
姬央道:“先生受苦了。”
梅县令连声道:“当不得吾皇如此夸赞。微臣在泽栖还算混得开,也收了一二能吏,摸清了一二底细。”
姬央拿起舆图细细抚摩,问道:“先生看这腐朽之地可化神奇 。”
梅县令笑着道:“天下寸土皆吾皇所有,天下诸民皆吾皇子民,吾皇可要弃子民而不顾?云栖之民,恶,可圣上,云栖之民,亦苦啊。 ”
姬央道:“治一地,非朝夕所成,亦非空言可得?云栖积弊之深并非一年半载,自元祖之时就听之由之,任其随波逐流,朝中百官亦多有考量顾虑,与朕是两相制肘。”
“圣上承位之时,曾令示天下,三年不改上皇政令。”梅县令沉吟,“圣上多有不易。”
姬央笑了笑:“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不可双日临世,先生放心,上皇那边不必忧虑。”
梅县令喜形于色,抚掌道:“大善。三载不易政,实乃英明之决啊!”
姬央道:“云栖非易事,云栖之地,朕亦盼它名符其实,有胜景醉人心,有鱼米饱人腹,可留浮云停栖。先生熟知云栖,朕想将栖州尽数托于先生之手,如何?”
梅县令摇头:“不可,云栖重症,非虎狼之药不可治,微臣不是那味药。”
姬央笑道:“先生是有举荐之人?”
“正是。”梅县令搓了搓手,推象走马,“就圣上不允。”
姬央略有些吃惊,道:“先生只管道来。”
梅县令狡黠一笑:“臣荐楼将军二子楼淮祀。”
姬央不由皱眉:“阿祀黄口小儿,虽有几分机敏,跳脱随性,纵是我这个舅舅再多偏袒,也要说阿祀不曾干过半件正事。”
“乱拳方能打死老师傅啊。”梅县令道,“乱病还得乱药医。微臣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未进城便遇上二郎君,又有幸得他仗义援手,微臣看二郎行事虽无章法,最后却是水到渠成。”
再明的话就不好说喽,楼小子好歹也是姬央的亲外甥,不比儿子差什么,他总不能说他就看中楼小子性子坏、嘴巴毒、做事绝、不要脸、为人无赖,靠山还牢靠。说直白点,只要楼淮祀不想着造反,他全身都挂满了免死金牌,轻易想死都死不了,拐他去了云栖,纵是大刀阔斧,行争议之事,他也罩在金钟罩里面,丝毫无损。
“圣上,小郎君心中自有正义啊。”梅县令正言说着亏心话。楼小子正不正义的,他其实也没看出来,随性洒脱还是有几分的,这样的人,鱼肉乡邻,为祸一地之事,定做不出来。
姬央就有些头疼,让楼淮祀去管一州之地,实在是有些不大靠谱:“先生给朕出了难题,阿祀无官无职无有所成,朕将如此重任交托,百官怕是不服。”
“圣上,云栖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从来都是贬斥之地。”梅县令笑着道,“以微臣之陋见,圣上若真让小郎君远离禹京,怕是不少人拍手称快。”
“先生知得倒是不少。”姬央看他。
梅县令仍是呵呵笑,道:“圣上,微臣想为圣上的万里江山添上一座粮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这么说阿祀是利器?”
梅县令点头:“微臣斗胆。他确实是利器,且是神兵。”
姬央道:“先生不怕这把利器不顺手?”
“无妨无妨。”梅县令摆摆手,惬意道,“若是功成,断掌断臂亦无妨。”
“朕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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