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仿佛骤然拔开了某种塞子,放出了汹涌澎湃无可躲避的——回忆与情感。那种气势汹汹而来的情感与回忆如同某种狰狞又凶狠的巨兽,一瞬间就吞噬了他们。
洛基听到,在他掌下,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然后,她终于移动了。
她慢慢挺直了背脊,轻轻转过脸去,无比悲哀地注视着他,任由他的那只右手停留在她的颊侧。他的气息在她面容上吹拂而过,是活生生的,温热的。
他们这么紧贴着,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有力地跳动着。
咚,咚,咚,咚——
她感伤地望着那双依然漂亮得如同冷玉一般的绿眼睛,轻声说道:“……洛基,别为难自己。”
她看到那个漂亮的小混蛋脸上的神情为之一顿。一抹错愕的神色迅速地在那双绿眼睛里掠过。可是他很快就掩藏起了那种事态仿佛不在他预期之中而产生的惊慌感,扯起唇角露出一丝假笑。
“你在说什么?我并没有——”他说。
她很快地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你或许对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我很了解你。”她平静地说道。
她看到那双漂亮的绿眼睛里陡然一暗,仿佛飓风卷过深夜的海面,要掀起高达云霄的巨浪一样。他蓦地抿起了薄唇,微微侧了一下脸,就活像是没听明白她的话似的;他飞快地连续眨了好几次眼睛,说道:“哦,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错觉?我当然——”
她感觉心脏忽然揪痛了一下,于是她赶在他说出那个明显是谎言的字眼之前截断了他。
“……不,你不爱我。”她说。
在他的动作和神情微微一凝的时候,她并没有卖关子,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我见过,你真正爱上我的时候,表情和眼神是什么样的。”
她望着他,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还停留在她颊畔的那只手,然后慢慢把那只手拉了下来,再用自己的双手合握着他的那只手。
“所以,洛基,别为难自己。”她殷殷地说道。
“我希望你过得开心……即使你不爱我,我也不会再做什么会伤害到你的事情……”
在她的掌心之中,他的手指冰凉。
“从今以后,我希望没有什么事情、也没有什么人,能够伤害到你……我不行,托尔不行,奥丁不行,灭霸……也同样不行。”
“我曾见过了那样的结局,所以我不能容许那个凶手还是一副堂皇的样子,活在这世上……”
“他必须为他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并且,这代价我必须亲手从他那里索取。”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感到被自己握在掌中的那只手忽然蜷起五指,像是要握紧成拳。
她垂下视线,注视着自己掌中,他白皙的手背。
他有着很漂亮的骨架,手指修长,腕骨微微凸出;白皙的皮肤和一层薄薄的肌肉覆盖在骨架上,既显得颀长瘦削,与他的气质契合,又在收紧肌肉的时候隐约带着暗含的力量;在房间内暖黄的灯光照耀之下,那只手连同一截露在袖口外的手腕,看上去竟然泛着一层微光的色泽,如同精美的艺术品。
她的脑海里,忽然不合时宜地猛然跳出了几行诗句。
是写在那本她曾经从这间寝殿的书桌上拿走的诗集里的。
【像低垂的雨云,告别的时候来到了。我仅仅来得及用颤巍巍的双手,在你的手腕上系上一条红色的丝带。如今,正是摩怙阿花盛开的季节,我独自坐在草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暗自思索——】
她想得是那么专注,以至于她不知不觉间把最后的那一句出声说了出来。
“你腕上还系着那条红丝带吗?”
然后,她感到掌心中的那只手微微一颤。
她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重新将眼神聚焦回了他的脸上,抱歉似的朝着他笑了一笑。
“……抱歉,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首诗……不过事到如今,那也没什么重要的了。”她说。
他冷冷地睨视着她,脸上刚刚佯装出的那种温情与沉溺已然无影无踪。他迎视着她的目光,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地昂起了下巴。
“所以,你打算就这样弃我而去,是吗?”他冷笑着,直截了当地反问道。
虽然她刚刚突兀地说出了那么一句好像和现在的状况完全没关系的话,但是他还不至于听不出那句话是什么,出自于哪里——
那是一句诗,对吗?
他知道这个世界里的“她”曾经从他的房间里拿走了一本诗集,以为读过他曾经读的书,就能够更明白、也更接近他的内心一点点。
那么,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她,也曾经做过相同的事,是吗?
他在内心回想着那首诗的内容,逐渐感到了一阵焦躁不安。
那首诗说:【像低垂的雨云,告别的时候来到了。】
那首诗还说:【你沿着黄花照眼的亚麻田边的小路离去了。我看见,昨夜我为你编结的花环依然松松地垂在你的发上。为什么你不肯稍待片刻,让我在清晨采集鲜艳的花朵,作为最后献礼?我不知道,你头上那支松垂着的花环是否已在无意间跌落在小路上?】
是啊,约露汀。他想。
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不肯稍待片刻?
为什么你要拒绝这示好?
那首诗说:【多少个黄昏和黎明,你为我歌唱;你离去时,低声吟唱的正是那最后的一支歌。我不知道,你在田野中穿行时低声吟唱的我的那支歌,是否终于使你厌倦了?】……
……不行。
他不能容许自己的失败。尤其是——在她身上得到的失败。
因为他是不会在她这里失败的,不是吗。
即使他赠与的是虚假的花环,她也本应欢喜地笑着接受,然后接过来永远戴在她的长发间,不是吗。
即使他没有用心去聆听那支歌,她也本应永远在那里为他吟唱,即使在他不需要的时候,也一直不曾放弃温柔地为他唱歌,不是吗。
为什么一切都和设想中的不太一样?是因为她原本就不是生活在这里的那个“她”,所以她终究还是会松开他的手,回归到陌生的世界中去吗?
他的长睫剧烈颤抖,长睫掩饰下的眼中神情飘移不定。
他得……得做点儿什么。不能就这样跟她闹翻,也不能就这样假装得善解人意,任凭她自己想出一千一万种奇怪的结论,然后自说自话地决定将来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用什么样的眼神注视她的时候,会让自己的气质里带上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脆弱感。而那种强大高傲却又脆弱易碎的矛盾感,会轻易击溃这个妞儿的防御力。这是他屡试不爽的绝招,尽管她并不是他曾经将这些绝招多次使用过的那个妞儿,可她毕竟还是那个“她”,是那个会纵容他、跟从他、屈服于他的约露汀;所以他在事态即将失控的惊恐不安里,竭力镇静下来,下意识地再一次使用了那种绝招——
“你不再是‘那个姑娘’了吗,约露汀?”他问道,声线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微颤抖与沙哑。
“不再是那个永远会站在我身后的姑娘了吗?你看不到我的处境有多危险了吗?即使我握住了永恒之枪,但这也是暂时的——我必须将之与另外一个人分享,还要随时提防奥丁醒来,瞬间就夺去我现有的一切……”
“我这一秒钟可以是阿斯嘉德之王,下一秒钟就可以变成阿斯嘉德的囚徒……”
他说着,显得伤心起来,仿佛从来没有这么脆弱、这么彷徨、这么孤立无援过一样。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站在我这一边,就像以前一样——”他说。
然后,他恰到好处地在语尾掐断了那句话,尾音袅袅而尽,未说出口的其余话语仿佛意味深长,任人联想。
他耐心地静静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她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随即他感到自己的手上一松,是她放开了他的手。
下一刻,她向前倾身,如他所愿一般地把自己的脸埋进了他的肩窝里;她细瘦的手臂环绕上来,抱住了他的肩。
她的拥抱很轻,好像并没有在他的肩背上施加多少重量;他垂下视线,越过她的肩头,看到她背后凸出的蝴蝶骨,从她凌乱地披散在脊背上的发丝间隐约透了出来。
那线条漂亮的蝴蝶骨,仿佛在微微颤抖着。
他还来不及为了自己的计划胜利而得意,就听到她的声音。
“为什么一定要我说明白才行呢?洛基?”她的声音平静,仔细去听才能听得出来她喉间压抑着的一丝嘶哑感。她说得很慢,一字一顿,仿佛在压抑着某种情绪不迸发出来一样。
洛基的心脏忽然一沉。
这不是一种好的直觉。他刚想紧急做些补救,截断她的话,说些甜言蜜语,或许需要更直接一些,更示弱一些——
可是,她紧接着就说出了——直白得可怕的话语。
“……我知道你们都只是想要利用我的力量罢了,真正珍惜过我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洛基:“……”
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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