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用言语的反击并不能够真的消除我——或者洛基——曾经经历的痛苦和煎熬,但是此刻的我,除了这些,似乎也并没有其它更好的方法来攻击了。
我甚至朝着奥丁的王座前又走了两步,我手腕上的镣铐和锁链相撞击,又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当我从前还在中庭生活,以为自己是一个普通人的时候,我曾经听说过这样一个传说……”我紧紧盯着奥丁苍老威严的面容,一字一句说道:“在某个国家,他们的传说中,人死去之后,要到一个名叫‘黄泉’的地方。而世上最美丽的花朵,名叫‘曼珠沙华’,就生长在黄泉之侧,通往黄泉的路上……据说它代表着‘恶魔的温柔’,因为最初它是自愿投入地狱的花朵,被恶魔遣回,但仍然徘徊在黄泉路上;恶魔不忍,就同意让它开在黄泉,指引那些已经逝去的灵魂——”
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生长在忘川彼岸,艳丽夺目,接引着已逝去的灵魂渡过忘川,将前世一切全部遗忘;而那些死去的人们所留下的记忆,就留在彼岸,开出妖艳的花朵。
我所遗忘的记忆,足够开出蔓延一片河岸的曼珠沙华了吧?
我勾起唇角,诡异地微笑,胸中充满了对这整件荒谬的事的愤怒和不甘。
“世上最美丽的花朵,都是开在最黑暗险恶的地方的。它代表着恶魔的温柔,但是不知道当初将它投入地狱的,是不是神祇呢?”
我才不相信它是自愿。谁会自愿永堕地狱,万劫不复呢?
我身边的假扮成侍卫的洛基突然微微一动。
与此同时,奥丁的眼中突然射出极明亮的光。他往后慢慢靠回王座的椅背上,目光缓缓转向我身旁的位置,却仍冲着我说道:“……这里是阿斯嘉德,不是中庭。很遗憾,你那个中庭的传说,是不存在于阿斯嘉德的。”
洛基突然轻轻一扯他手上握着的那道另一头连在我腕间镣铐的锁链。
一阵如同风铃般清脆美妙的声音过后,我手腕上那沉重的镣铐消失了。
奥丁的神色微微一动,却没有立刻说话或者发怒。他只是垂下视线去看了看我的手腕,又重新抬起眼来看了看我。
我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双手,感觉沉重的镣铐还是压得我的手腕酸痛。我很快向他展开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针锋相对地回答道:“尊敬的陛下,其实我一开始也不相信那个传说……”
我向他微微一颔首,“但是我现在相信了。因为我确信将那种花投入地狱的,正是至高无上的神祇。”
奥丁苍老的脸上忽然微微扭曲了一下,那些饱经沧桑的纹路一瞬间突然都清晰起来。他的眼光停留在我脸上,仿佛霎那就穿透了我的皮相,看往他自己记忆深处的某个人。
我猜我知道他看着的那个人是谁。那个他看着的人此刻也在这个房间里。他其实不用透过我的脸来看他的。
而且他很快就能够亲眼见到那个人的样子了。
我身旁那个侍卫的脸和外形慢慢在变幻,头盔和甲胄淡去,身材也变得更瘦削修长起来,仿佛是一恍神之间,他就幻化成了洛基的本来模样,就好像我在斯图加特艺术馆门外所见过的那一次变身一样。
奥丁许久没有说话或动作。洛基也没有。他们一个高踞于王座之上,一个挺立于阶下,之间隔着不过短短几级台阶的距离,却恍若两个世界。
我突然想到洛基从彩虹桥上松手坠落之前,曾经冲着他的养父奥丁大声喊道:我原本可以做到的,父王!我可以做到的!为了你!
那个时候,他对于他的养父充满着孺慕之情,追求的不过是父亲的公平对待而已。
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他对他的养父充满了憎恨和怨怼,他所追求的,是用自己的手去抢夺来他所以为的公平对待。他已经不再期望他的父亲能够给他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洛基首先动了一下。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颈子,然后缓缓地走上前几步,停在我之前一步远的地方,高大修长的身躯似乎有意无意地挡住了我一多半的身体,声音十分平静。
“很遗憾,您今天大概不能杀死她了,众神之父。”
奥丁坐在王座上的沉稳而威严的身躯突然颤了一下。他缓缓欠起了上身,一只手臂撑着王座的扶手,身体微微往前探着,就好像从未见过他的这个养子一样。
然后他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轻声说道:“……不,洛基。”
我不知道他说的这句话到底有几个意思。是说“哦不,洛基你竟然还活着”呢,还是说“不,洛基,我不杀她了”呢,又或者是说“不,洛基你不能阻止我杀她”呢?……
我瞬间脑补出了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注意到洛基对这句话的反应。
洛基的身体闻言微微一抖,他突然发出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大笑声。
“又是这句话吗,众神之父?”他讽刺似的反问道,“上一次我死的时候,你给我的就是这句话……这一次,您还是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我一愕,才回想起来上一次在彩虹桥上,当洛基冲着他喊出那一段“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这种类似于表白心声的话的时候,奥丁就是这么回应他的。
然后,洛基一言不发,就松开了自己的手,坠落深渊。
我的心一揪,顿时紧张起来。
奥丁仍然保持着向前微微欠身的坐姿,他另一只手中握着永恒之枪。它同时也是奥丁的权杖。
洛基曾经握着它,坐在他身下这张王座上,也曾经握着它,整个人悬在彩虹桥下的虚空中,身下就是万丈深渊,死亡的幽谷。经过了那么多事情,它仍然在他面前,吸引着他的渴望。它现在近在咫尺了,可我看上去,它仍然遥不可及。
也许是注意到我们两人都在望着那柄永恒之枪,我发现奥丁环握在权杖上的五根手指突然紧了一紧。然后,他平静地开口了。
“不要去利用你无法驾驭的人,洛基。”
……原来他那句简短的“不,洛基”居然是我根本没有想到的第四种意思!
我的鼻子不知为何一酸,我不得不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才勉强把眼中的泪意忍了回去。
我从奥丁的那句告诫里听出了他对我深深的提防之意。他把我和霜巨人、齐塔瑞人、黑暗精灵等等划为同一个范畴。那些都是洛基曾经试图利用和驱使过的人,但是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失败了。虽然并不是因为洛基无法真正驾驭他们才导致了他们的失败,但是奥丁的这句告诫里无疑在警告洛基,我和那些黑暗、扭曲而危险的种族一样邪恶而堕落,他不应该接近我,更不应该把我当作他在阿斯嘉德唯一的盟友和手下来倚重,并且最不应该的就是出手救我!
……枉费我一直到刚才和奥丁顶嘴为止,即使得知了自己不堪的身世,还有一点感激着奥丁留我一命,容我留在仙宫,让我多活了这么多年呢。
我真是图样图森破,sometimes拿衣服!
原来,到了关键时刻,虽然在托尔和洛基之间,奥丁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维护托尔;但是假如另外一方换成是我的话,那么相比较起来,在奥丁的心目里,即使洛基只是个叛逆又偏激,有点恶毒的小心眼,养不熟的养子,但是他毕竟还是在潜意识里会承认洛基也是他的儿子——因此他有必要也有义务提醒洛基我的危险!
我对奥丁所有的感激、敬畏和崇敬之情,一瞬间都被这种体认一扫而空。
他是君王,而我是蝼蚁。君王自有他们的仁慈,但他们也有他们的决断。作为命运和人生都能够被上位者随意拨弄反转的蝼蚁,我只能在夹缝中求生,有一线希望就要全力相搏。这种危险的关头,容不得良心和公平。
现在已经不是我随意感激奥丁当年把我从中庭带回来,或者留我一命,容我多苟活了几百年的时候了。我假如不立即反击的话,谁知道洛基会如何解读奥丁的这句话?是当作忠告,还是指责?
因为伤心、失望、痛心、气愤和恐惧,我的双眼里马上涌上了大大的泪珠。我立即转向洛基,盯着他那张如同雕刻一般线条清晰美好,却显得格外苍白的侧脸,带着一点哭音,恳求似的说道:“不……你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洛基……我和那些人都不一样,我不是坏人……我……我只是……”
我说不下去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说才能够从奥丁的手里赢回洛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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