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洛基这些呢,托尔?”她轻声问道,又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
但是托尔几乎立刻就像是被烫到一样直跳起来。他满面惊慌,还有一点气愤和一点悲伤;他张牙舞爪地在原地像个困兽一样兜着圈子,最后却只能徒劳地停了下来,肩膀垮下,声音里带着乌云笼罩的气息。
“我说过,他不肯听……”他低声而黯然地说道,高大的身躯重新沉重地坐回躺椅里,那张可怜的躺椅被他强壮健美的身躯弄得吱嘎作响,仿佛不胜负荷似的。
“上一次我来中庭找他的时候,我对他说过……我说我们一起疯一起玩一起长大,我让他跟我回家……可是他拒绝了我,他说他只记得生活在我的阴影里,他说他不能交出宇宙魔方,因为它目前也不在他手上……”
约露汀静静听着托尔语无伦次地回忆着当洛基坠下彩虹桥后他们兄弟首次的重逢,听着托尔七颠八倒地复述着当时他们兄弟两人的对话;这个场景她曾经一再在自己的脑海中想像,可是始终想不出来他们会怎样重逢,又会对彼此说些什么。
现在她知道了。她脸上的惊异慢慢变成了一点黯然和深切的忧伤。
“不,他不是那个意思。”当托尔仍在絮絮叨叨地怨责着他那乖僻而令人难以理解的弟弟为什么不听话,絮絮叨叨地责怪着自己为什么永远搞不明白弟弟都在想些什么,都打算做些什么的时候,她静静地开口了。
“当你让他交出宇宙魔方,然后和你一起回家的时候……”她沉吟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推断说出来;当然,事到如今,再替洛基说好话看上去显得那么苍白可笑而无济于事,但那点推论如同拍击海岸的小小浪花,在她的胸口翻滚着不肯退去。最后,她向自己的那种小小的冲动投降了。
“他当时回答你‘我没有那个’……我想,那个时候,他并不是想说他目前手里没有宇宙魔方。”她抬起眼睛,眸光明亮地注视着托尔的脸,说道:“我觉得他其实是想说……他已经没有家了。”
托尔一霎那就仿佛身上被人狠狠砍了一剑那样,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
“你……你真的这么想?!”他的声音里听上去满是悔憾和痛苦,他看起来好像被人狠狠地兜脸打了一拳似的。
她的目光轻轻一闪,不知为何并没有直接回答他“Yes”或者“No”,而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就那么坐在那里,注视着金发健美的阿斯嘉德大王子满面痛苦地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了双手之中,宽阔厚实的肩膀因为这个姿势而向后微微凸起,轻轻地发着抖;不知道因为什么,她的表情也变得有点黯淡,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轻轻地、安慰似的拍了拍托尔的肩。
“他知道你爱他……”她轻声说道,“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一直以来他表现得那么脆弱而任性,喜欢开玩笑喜欢恶作剧,到处闯祸……我一直在想,那大概是因为他知道你会永远站在他身后,帮他收拾烂摊子,接纳他这个在别人眼中已经变得太坏了的弟弟吧?”
托尔猛地一震。片刻之后,他很大声地抽了抽鼻子,就好像再也不能负荷这样的话题了似的。
约露汀低声地、柔和地笑了一笑。
……好吧,阿斯嘉德的大王子殿下,我现在不再记恨你当初把那个坏孩子——那个我一直爱的坏孩子,一个人丢在黑暗世界了。
我们的内心中,都生长着因那个坏孩子而萌发的痛苦。那种痛苦将我们的心脏啃噬出一个大洞,且永不会消失,只有那个坏孩子亲自站在我们面前,露出和从前一样的笑容来告诉我们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不再怨恨并愤怒着了——这样才能够填补;可是这是不可能实现的。那个坏孩子永远也不可能对我们说这样的话,或许永远也不可能再以本来面目坦然站在我们面前,露出和从前一样的笑容了。
所以我们只能带着自己心脏上的那个大洞,充满悔憾地走下去。来到这远离故土的中庭,过着和从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偶尔在这样的深夜里喝下一些酒,才敢纵容自己想起关于那辉煌华美的神域的一切。
不知何时,门旁的简已经悄悄地走开了。
在她所站立的位置听去,托尔和约露汀的交谈声愈来愈小,尤其是约露汀的声音,从一开始就杳不可闻。简当然没有幼稚到认为这是偶然——她虽然并不真的特别理解约露汀作为神祇所主宰的领域,但那个看似温和无害的姑娘所拥有的手段,她不是也曾经领教过吗?……她可还记得当自己结束了一个突如其来的研究项目,回到纽约的时候,看到的那个满目疮痍、几乎等于一片废墟的实验室。
虽然那个实验室只是她完成普通研究计划的一个并不那么重要的去处,但重建起来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后来她听说这场灾祸的始作俑者虽然是托尔那个总是叛逆而棘手的弟弟洛基,但实际执行者却是那个此刻正坐在她家后院里,和托尔十分融洽地交谈着的年轻姑娘;即使她认为那个姑娘当初也只不过是出于盲目的爱情才去做这样的事情,即使她们两人也曾经在瓦特阿尔海姆为了类似的目标短暂地共同并肩努力过——简也能够清楚地体会到,那层永远浮现在她们两人中间的隔膜。
那隔膜并非因为她们一上来就对对方怀抱着任何不满、偏见或个人恩怨,而是来自于她们分别所爱的男人之间的隔膜。只要她们分别对那对阿斯嘉德地位至高的神兄弟所怀抱的感情存在一天,她们彼此之间的隔膜就永不会消失。
正如那对兄弟之间,隔膜一经产生,就永不会那么轻易地消除;尽管他们之间那种奇妙的兄弟情始终顽强地存在着——经历了那么多艰苦,那么多伤痛,那么多错误,那么多生离死别,却仍然存在。
现在,即使那个已经在瓦特阿尔海姆永远地闭上了双眼的坏孩子仍然活着,但是他与他的哥哥之间,应该也已经是不能把百分之百的信任无条件地相互投注在对方身上了吧?
约露汀遥望着夜空。这个夜晚意外地晴朗,天幕如同深蓝色的天鹅绒一般铺展着,上面点缀着明亮耀眼的星星。
他们两人都很久很久没有再说话。
最后,托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的语调里第一次充满了和他那种金发光明系的属性完全不搭的惆怅。
“天上有那么多的星星……不知道哪一颗是母亲,哪一颗又是他——”
他想必是想起了弗丽嘉的葬礼上,那艘燃烧着的小船坠下瀑布的一瞬间,弗丽嘉的躯体化为星尘,从船里腾空而起,奔向广袤夜空的一幕吧。
约露汀转过头去注视着托尔那张同样线条深刻,有若雕塑一般的侧脸。
那张脸上有着真正的痛苦。那种痛苦来自于永恒的别离与失去,来自于自己没能为挽回那些不可逆转的失去而更加努力一些的悔憾;而这种心情,她也明白。
可是即使明白,他们现在又能为那个他们所共同怀念着的坏孩子做些什么呢?即使他的面容在他们的记忆里依然鲜明如新,但是他已经远远离开了他们,他们将不再有为他做些什么的机会了——
托尔说得没错。
那个他们所共同怀念着、共同爱着的坏孩子——他就是那颗永远孤悬在天际的、最明亮的星辰。
而像她这样的凡人,终究是无法触及那么辽远,那么孤高的星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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