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曾经在哪里,怎样地生活过。也许永远也无法理解艾梅刚刚听过的这首歌。即使他已经是实际上的众神之王,也一样。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情。这多么奇妙,他无比强大,就连托尔都承认他比起自己来会是个更好的王;但是在他不会的事情上,他也会如此幼稚,如此无知,如此天真,如此脆弱。
她曾经认识的那个敏感、狡猾、脆弱、聪明,有的时候有点幼稚的小天真,有的时候有点幼稚的小希望,有的时候有点幼稚的小邪恶,喜欢用恶作剧来体现自己的智商和存在感,心智不成熟的、身上同时综合了恶毒和有趣两种截然相反特质的少年,已经消失了。
她曾经爱过的那个少年,出于一时的好奇和恶作剧的心理,把她从无人问津的垃圾堆里捡起来,从无望的沉溺的深渊里打捞起来,再将她带到高高的群星上去,让她站在广袤的群山之巅,在她枯竭颓败的生命中翻找她丰沛的力量与情感,带她一起去恶作剧和冒险,令她体会到前所未有的生命的丰富和感情的涌动,让她感受到十倍的欢悦和二十倍的痛苦,使她成为一位无愧于自己闪光而强大的神格的神祇。
然而现在他已经消失了,永远不会再回来。即使神域的人死后能够再度转生,以这种方式来体现他们所拥有的永恒的生命,那个人也永不会再回来了。
她遇见那个人的机会,原来一生只有一回。
一期一会。
她这么想着,冲着他漾出一个毫无阴影的笑容。
“洛基。”她终于再次叫出这个名字,毫无芥蒂地说,“很久不见。”
他的眉毛轻轻地一扬,就好像很吃惊于她的从容与泰然自若,以及对自己的擅自离去毫无反省之意的表现一样。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说道:“的确是很久不见……约露汀。”
她的眉心跳了跳,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冷漠和嘲讽,却仍未停止那个令他觉得有一点刺眼的笑容。
“我希望这段时间,你能够过得很好。”她真心诚意地说道。
“你看起来还不错,我很为你高兴。”
这轻飘飘的两句话却仿佛在一瞬间点燃了他的愤怒,他的双眼似乎微微睁大了一点,脸上的表情却还是没有立刻变化。
“你看起来过得也很不错,”他说,“混迹在这群蝼蚁里,你竟然也毫无不适——难道你自己也具备一点这些蝼蚁的特质,才能如此自然地融入他们之中?”
她有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很快意会过来他的意思,但是她并没有生气,反而很坦然地点了点头。
“我猜的确是这样。跟中庭人呆在一起,我觉得很好。这一定是因为我幼年时就曾经在中庭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原因。”
即使在说着自己不堪回首的黑历史,她的态度都是那么平静而自然。她的语调里甚至带着一丝玩笑和自嘲的情绪,仿佛丝毫没有被他的讽刺而伤害似的。
更糟糕的是,他发现她注视着他的目光,似乎跟以前有一点不一样。
她注视着他的眼神,就如同他是她留在阿斯嘉德英灵殿附近的那间小木屋里的一本没有看完的书那样,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去圆满地读完,但是因为在从前的岁月里她曾经那样用心地读过,因而充满了眷恋、回忆与怀念地望着他,那双仍然如同两丸黑水晶一般晶莹明亮的眼眸里,仿佛含着某种感叹,似乎在说:以前没能读完你,是我的遗憾。但是以后,我不会再回去继续读你余下的篇章了,希望那些我没能读到的段落,比我能够想像的更加精彩,这样才不枉费我认真地读了那么多年。
虽然刚刚重逢,但是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别离的气息。这真有趣,他还记得当年在斯图加特街头,他们也是这样久别重逢,当时她那样不管不顾地无视了神域的禁令,擅自发出笼罩整条街道的幻境,只为了奔到他面前,跟他说上几句话。
现在那种愚蠢而天真,完全感情用事的眼神已经消失了。她看着他的目光里当然还有一丝吃惊和一丝激动,好像也有那么一些欢喜;但也仅止于此了。虽然他以前一直觉得有时候她看着他的眼神确实令他感觉有点不舒服,但是现在那种令他不舒服的眼神消失了,他反而觉得还是那么不舒服。
但是这种不舒服仅仅只是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他并不真的如何担心这种不适感的出现。毕竟,正如他在中庭时,那座艺术馆外的广场上,在她藏在一旁阴影里的注视之下,对那些蝼蚁一般的凡人们所说的那样,最后,你总是会跪伏在我脚下的。
In the end,you will always kneel.
但是此刻,约露汀却不知道他在这么想。或者说,她不再关心他怎么想了。
她注意到他的头发好像更长了一点点。真有趣,从她认识他开始,好像他的头发长度与他恶作剧的狠度是成正比的。
一开始他只是一个会狡黠而嘲弄地笑着,弄出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小恶作剧来作弄别人为乐的,由少年时代初长成的青年。他的黑发那个时候还比较短,眼神也偶尔湿漉漉的,明亮而清澈,闪着促狭而无辜的光芒。
然后,他发现了自己身世的秘密,他的哥哥被贬下界,他的父亲陷入沉睡,他突然接过了那根本不属于他,但他也完全能够配得上的权杖;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惊恐、紧张、阴郁而愤怒,像个孤僻、无依、不知所措而不合群的坏孩子。
再然后,当他们在地球上重逢的时候,他的头发已经及肩,顺服地向脑后梳着,发梢微微向外翘着,开始用凌厉、冷酷、审视、睥睨、偏激、恶毒而感到有趣的目光去看每一个人。他做的事情也由小小的恶作剧逐渐扩大成了坏事。他所需要的也不再是别人的信任、真诚、爱或关怀,而是无条件无原则的臣服和恐惧。
呵,那个时候他曾经说过什么?
In the end,you will always kneel.
她注视着他,想起后来他独自一人在阿斯嘉德的地牢里度过的漫长痛苦的岁月。想起他在去往黑暗世界的飞船上一路欢快而愉悦地和托尔斗嘴,想起他在瓦特阿尔海姆与包围他的那些黑暗精灵搏斗,想起他僵冷而安静地躺在瓦特阿尔海姆布满尖利碎石和黑色尘土的大地上,就像死去一般苍白而沉寂。最后他终于如愿当上了阿斯嘉德的王,可是然后呢?所有的人和神终于都跪伏在他的脚下,他的王座之前了;然后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需要她同情或者怜悯。他也不需要她的誓言或者感情。对他而言,她只是一只很好用的召唤兽。可是现在这只召唤兽背叛了主人。所以他来报复了。她毫不怀疑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的决不是什么久别重逢的美好时刻,或者还不得不在这优美宁静的校园里动起手来也说不定。
然后她看见他勾起线条优美的薄唇,露出一个残忍的浅笑。
“Sentiment。”他说。
她微微愣了一下,坦然地点点头,答道:“假如你这样认为的话,那就是吧。”
这种干脆痛快的认输看起来并没有消弭他的怒意。他漂亮的眼睛眯起,平直的双眉也竖了起来。
“你显然是不想回到阿斯嘉德了——和托尔一样?”
她在回答之前停顿了一霎,就好像他的问题确实需要谨慎的考虑之后才能回答一样。
“我相信托尔总是会回去的,正如我们在去往黑暗世界的路上,你说的那样。今天,明天,再过一百年……都一样,他总是会回去的。”
“那么你呢?!”他陡然厉声喝问道。那种低沉而迷人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听上去竟然有种王者的威压感和凌厉感。
她的身体微微一颤,似乎被这一声喝问吓了一跳。但是她很快就武装起自己的表情,勇敢地回视着他,答道:“我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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