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遇袭事件之后,又过了几天。
生活平静如常。
这天晚上,米斯缇洗漱完毕,用毛巾擦着洗完的头发刚刚走进房间,就看见两扇窗子大敞着。洛基正站在窗前,一脸若有所思状,向外眺望着星空。
连续两天的风雨之后,今夜放晴的星空显得格外澄澈明亮。深色天鹅绒一般的夜幕上缀满了亮晶晶的星辰。淡白的月光投在他的侧脸上,一圈近乎银色的光晕将他线条优美深刻的侧颜温柔地包围且烘托起来。
这个男人,他知道怎样做对自己最有利——他只是平时很少这么去做而已——这样的想法一瞬间忽然划过米斯缇的脑海。她慌忙凝神静气,把擦头发的毛巾一下盖在自己的头发上。
因此当洛基察觉到米斯缇的出现,把视线投向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头上盖着半长的花毛巾的、蠢透了的造型,而且她的身上还穿着一件不知什么慈善活动上送的免费T恤——T恤胸前画着一朵咧嘴大笑、迎风招展的卡通雏菊,周围印着一行半弧形的花体字“你应知晓这世界上还有人在意你”,下面写着一长串1-800开头的免费热线电话号码,以及一行小字“防抑郁专线”——另加一条棉质家居短裤,极短的裤管之下露出一双修长美好的长腿,脚上踩着一双在街边的一元店买的劣质人字拖。
真是好一身惨不忍睹的行头。加起来总价不会超过五美元。他刻薄地想。
他的眼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霎那,很快就露出嫌弃的表情,又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星空。
他都不需要任何语言的助力,仅以目光就完成了一次对她的差评。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顿时觉得有点心塞。
不过,在她擦着滴水的头发,从浴室里一脚踏进房间的那一刻,她看到他脸上浮现的那种奇特的神情,一直在她脑海之中盘旋。
今晚他穿着一身整洁崭新的深绿色睡衣,那睡衣的面料和做工都是一流的,甚至在领口、袖口和下摆上还镶着颜色更深一些的缎边。他出去了一趟就给自己弄回来了这些豪华的行头,却不肯自己掏钱买两瓶依云——当然这不是重点。
那个时候,他穿着那样一身奢华崭新的睡衣,线条深刻有如雕塑的面容沐浴在窗口照进室内的月光里,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中世纪的某个古堡里走出来的高贵阴郁、苍白脆弱的贵族青年,给人的感觉混合了优雅、高傲、纤细、冷漠,甚至是病态、偏激、尖锐、易碎等等一系列相互矛盾,却在他身上综合得十分完美的特质。
而在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却让她油然感受到一种如同迷途的孩童一般惘然、失落、沉痛而色厉内荏,仿佛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可以指引他的归途;当他转向她,露出嘲讽眼神之前的一秒钟,她注意到了那双明亮的绿眼睛里湿漉漉的,有如天真迷惘的幼鹿。虽然那种眼神一闪而逝,却清晰地在她心底留下一痕刻印。
……这也是他的一种面具吗?
这样的想法一瞬间就涌上了她心头,但她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抛在了一旁。
“在看……呃,星星?”她本能地觉得室内的气氛有点诡异,所以不得不出声问了一句。
“啊。”他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停顿了一下,又漫不经心似的说道:“我猜你也一定不记得弗丽嘉了,是吗?”
她的心脏咚地重重撞击了自己的胸口一下。但是搜索自己那完全空白的记忆,却找不到这个名字存在过的痕迹。她只能将刚才那一声心脏的重击,解释为自己的直觉作祟。
这个名字的主人……既然值得他这样郑重地提起,那么就一定是个具有着重要意义的人。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她。
她有点犹豫,头一次有点不知所措。在失忆之后,她的心态还是摆放得十分良好的,在别人面前也不讳言自己失忆的毛病;她并不认为丧失从前的记忆是自己的错,但是现在,那种感觉却不是那么很确定了。
感到某种罪恶感……第一次感到自己所遗忘的,好像的确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感到还存在于那些被自己所遗忘的过去里的人们,等着也许再也无法返回的自己,又会是怎样的感受——
“我……我很抱歉。”她低声说道,垂下视线。
“我不记得她了……为此,我真诚地感到抱歉。”她又补充了一句。
他站在窗边,就那么静静地盯着她看了一阵子,并没有如同她所预想的那样对她使用嘲讽技能,而是突然说道:“弗丽嘉,是我的母亲。”
她吃惊似的啊了一声,点了点头,好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过他似乎也并没有期待她能给出什么更出色的反应,而是自己径直说了下去。
“我是养子,但母亲从来都公平地对待我,教导我魔法,给予我充分的……关心,”他好像在最后一个词那里噎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用词,最后还是选择了一个比较中性化的字眼;她猜,其实他指的,应该是“充分的爱”吧。
“但是……由于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我没能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他再度停下了叙述,而她睁大了眼睛,惊异地“啊!”了一声,脸上顿时浮现出“天啊我真的感到非常非常抱歉!”的神情,那双黑水晶一般明亮的眼眸里也顿时充满了关切和同情。
他瞥了她一眼,对于她的这种表情未作任何评价,深吸了一口气,轻描淡写似的继续说道:“……那时候,来通知我……母亲过世这一消息的人,就是你,约露汀。”
她的眼睛愈发圆睁,脸上的表情又是惊愕,又是茫然,好像一瞬间有几百种情绪在她脸上来回刷屏;他能看得出来,她想说的话包括“天啊怎么会是这样?”,“托尔并没有告诉我我还承担过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母亲去世了我真是感到遗憾和痛心”,“我居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我真是不能更抱歉了”……最后,他终于在她的脸上看到了那种他想要的神情,那种神情的含义是“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补救这一切呢”。
他唇角微微一勾,带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很好,约露汀。
这一次他选择的方式完全奏效了。
从托尔那里得知这一切的那一刻起,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假如托尔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这还真是前所未见的棘手问题。而他并不擅长处理这种事情——即使他脑海里瞬间就闪过几百种可以用来应对这种情形的方法,有他熟悉的方式,也有他不熟悉的方式——但是他第一次感到,他无法确认自己应该选择哪一种方式,才能正确且快速地解决这个问题,赢得她的信任,让她重新听从自己,顺服自己,倾慕自己。
说真的,他以前并不是不知道如何在别人面前假装温和聪颖,善解人意,容易接近;他也并不是不知道如何让别人对自己产生敬畏之心,因着对他强大能力、智慧或地位的恐惧而顺服于他;可是这一次,仿佛跟从前所有的情形都不一样。
他来到这里,试探过她。然后他很快就发现,她确实很快意识到了他的强大——他深不可测的能力,他显而易见的智慧,他高高在上的地位——但是她却仍然不打算就此顺服。
她利用公寓大楼的门禁以及电梯停靠的楼层跟他玩了个小把戏,并且能够很好地忍耐他这个不请自来的访客对她生活的一切挑剔。在丧失了从前的记忆,无法使用从前的能力,没有一个合理合法的身份这种艰难的时刻,她的性格里却仍保有那种让她在阿斯嘉德平安生活了数百年的美德,在面对困境的时候保持坚韧,懂得忍耐,心态安详,心怀盼望——
所以他在全面权衡了各种因素之后,果断决定换一种策略。
现在再来装温和聪颖,善解人意,容易接近等等一系列美好特质,已经有点晚了。所以他干脆就为自己制造一个变得脆弱而容易接近,可以不动声色地慢慢改变风格的机会吧。
今晚的星光很好。正是这样的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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