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上去仿佛有点不敢相信似的瞪着她,许久,突然缓慢地、无声地笑起来,简单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告诉你这个根本不信任我的人?嗯?……对我来说你已经完全没有用了,因为不能够信任我的人,对我来说就等同于无用的摆设,在我心目里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轻柔如同耳语一般的语调里蕴含着某种慑人的张力,那美妙得如同大提琴的弦乐一般的声线却吐出恶毒冷漠的言语,她一瞬间就仿佛意识到了真正危险的降临那般,忍不住梗了一下。
“我并非不能够相信你,但你所看到的我,仍然是以前的那个我……”
她屏住呼吸,仿佛即将说出的话是那么难于开口一般,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甚至一直称呼我从前的名字。先生,这让我感觉你一直拒绝相信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了我的身上,你并不想正视那些我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不幸现实……”
“可是,拒绝正视这些问题,也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好些。在我看来,您也不够相信现在的我呢。”
“以前怎么样,那都已经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就是米斯缇——”
她的声音陡然中断了。因为他已经向着她俯下身来,无限接近她的脸,他的右手撑在她颊侧的墙壁上,将她困在他身体投下的阴影里。他的笑容如同一条毒蛇般阴冷而恶毒。
“哦?……你以前也曾经是米斯缇,小姐。”他用一种和现在这种情境以及自己的神情完全不相符的轻松浪荡口吻说道,“至少当我在纽约找到你的时候,你就是米斯缇。”
她一瞬间愣住了,随即突然急切起来,好像浑然忘记了现在自己的处境可称不上多好似的,追问道:“你真的以前就认识我?我以前是做什么的?真的是一位神祇吗?那么我又为什么会在纽约?你在纽约找到我的时候我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去找我?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这连珠炮似的一连串问题似乎令他微微愕然,他停顿了几秒钟,突然笑起来,在距离她数寸之遥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真的那么想知道答案?”他贴近她的脸,气息热热地吹拂在她脸上。她的大脑里轰的一声炸开了,理智和意识都仿佛要粉碎成许许多多小碎片。
“……那么你必须自己去寻找。”
他丢下这样一句话,放下手笑着走开了。她还是后背紧贴在墙上,整个身体紧张得都近乎痉挛了,一时还放松不下来。心脏在她胸口咚咚地跳着,发出很大的、乱七八糟的杂音。在羞恼与茫然之中,一种直觉渐渐从她的意识里浮现出来。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一定和她那遗失的过去有着很重要的联系。否则的话,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为她这种平凡的庸人停留片刻的,更不要说还花费了这么长的时间对她循循善诱——
她的脑海里倏然闪过一道亮光。
……这就是说,他认为她还对他有用!他决不会理会任何一个他认为毫无用处的人……那么她到底是什么地方令他觉得有用?她必须找出来……找出来才能打开那一扇紧闭的、上锁的、通往那些遗失的过去的大门——
必须打开那扇大门,重新获得那些自己失去了的事物,记忆也好,能力也好,过往也好……又或者是,彼此之间的信任和连系也好,那都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丢弃的宝贵事物,不管自己的身上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意外,自己都不应该畏惧那些已经遗忘了的事物,畏惧着那些想要接近她的人——尤其是他——仅仅只是因为她曾经拥有过的能力,或因为在托尔的形容里她曾经怀抱着的盲目而易于支配的感情才打算接近她;畏惧着自己遗忘了的人生或许只是一场悲剧,而自己现在拥有逃离的机会却打算重新走回去……
总而言之,她所畏惧的,无非是那些自己所不了解的东西。但人生还很漫长,总不能就这样浑浑噩噩地随波逐流度过一生。
【这是你自己一个人的战争,约露汀。】
这样的对白一瞬间就从她的脑海里跳了出来横亘在她心头。她摇了摇头,想摇掉这充满冒险和不安的前景,这充满蛊惑而迷人的言辞——她能够辨认出那是他的声音,在她所遗忘的记忆里,对她说着:
【归根结底,假如你自己不拿出勇气来去战斗的话,你是不可能赢得最后的胜利的。这一点,你应当知道。】
……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努力去回想那些还是怎么都想不起来的过去,但日常的生活还是得继续。换言之,米斯缇必须继续出去工作,偶尔在周末还要去教会所举办的跳蚤市场帮一帮忙,显示出自己身为一个没有正式身份的人,其实也是个好青年的样子来。
所以这个周末,她一大早就出门了。现在她正在小镇广场上的跳蚤市场里忙碌,挤出一脸温顺的笑容来,和那些热情过头的、朴实的镇民们一边闲聊,一边替年老而行动不便的几个老妇人照顾摊位。
当然这种跳蚤市场,除了偶尔有人会来淘一淘便宜货——比如当初的她,二十块钱就买了一张二手单人床垫,里面除了一两根弹簧有点丧失弹性地支楞着,偶然会让她睡得不适之外,总的来说还是挺好的——之外,就是小镇居民们的一个社交场合。那几位老太太摆出来的物品也基本上就是一些老旧的小玩意儿,或者自己结的绒线花一类的小手工艺品,标价也极其低廉,其实更多的是为了走出家门,和老朋友们会一会面,寻个乐子,如此而已。
所以她们到了现场之后,很快就把摊位放心地丢给了替她们看摊的米斯缇,走到一旁去三三两两地开始热络地闲聊。而米斯缇,也有大把的时间发呆。
现在,虽然她那些据称的能力还是一点都没有回来,但是她的脑海里开始偶尔会掠过一些画面、对白和短短的片段了;虽然那些画面、对白和片段统统都是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并且永远是没头没脑缺乏前因后果的孤立存在,但她仔细地将之一一记录下来,强行死记硬背固定在脑海里,认真回想和推断那些可能的前因和后来的发展,居然也成为一种稍微有效些的辅助方法。
……原来,那些丢失的东西,真的也是能稍微找回来一些的。只是……以前没有这样的契机,这样的决心,或者说——这样的人?
可是,有一个这样的人在旁边……真的不知道是祸还是福啊……
自从上次他们两人从看星星开始的和平交谈演变为言语上的相互较劲为止,这两周以来他们一直保持着一种极为尴尬不自然的相处状态。
当其中一个人回到公寓的时候,另外一个早已在家的人最多也就是说一声“啊”,而不像是之前好歹还会啊一声之后追加一句“嗨”作为礼貌性的打招呼。
他照旧会挑剔自来水没法喝,但他没有再使唤她去替他买依云——当然她也没有主动买回来摆在桌子上。
他每天睡觉之前盯着那张劣质的单人床以及粗糙的床单时的表情仍然生动地表现出了他的嫌弃和鄙视,不过他也没有再拿类似的话来讽刺她——当然她也充分做到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径直爬上那张破沙发躺下。
她有几次故意把晚饭做得极其难吃,烤糊了面包,煎黑了牛排的一面而另一面却还半生不熟带着血丝;她甚至连配菜都放在锅里煮煮煮到像是专为没牙的老太太烹饪的,不管是胡萝卜、土豆还是绿叶菜都是又软又塌快要变成糊状物。但即使祭出了堪比英式黑暗料理的最高烹饪技巧,他却再也没有挑剔过这些黑暗料理,只是平静地坐在桌子旁边,用最灵巧优雅的用餐技巧很快分解这些食物,然后一口口匀速吃掉,并且在这整个过程之中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活像一尊外形为蜡像的完美机器人。
换言之,上一次他们的正式交谈,还要追溯到他那句“你真的那么想知道答案?那么你必须自己去寻找”。
米斯缇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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