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撞我干嘛

    医生和他面对面坐着。

    医生一只手握着鼠标无意识地来回上下滑动滚轮,另一只手握着化验单,表情非常纠结,不时就复杂地看他一眼,似乎是有点不忍心告诉这个才十六七岁的少年接下来的噩耗。

    阳煦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下午四点了,而他还要去学校报到。再瞅一眼手机,林叔已经发了好几条消息问他怎么了。

    “医生,您就直说了吧,就算我寿命还有几个小时,您也直接一句话把我咔嚓了行不行?我脑袋在断头台上都搁酸了。”阳煦无奈的道。

    原本一脸严肃的医生听到这话顿时绷不住乐了,他终于停下来回喀拉拉滑动滚轮的手了,道:“马上就死也不至于,但是……”

    他顿了顿,伸手按了按鼻梁,“我就直说了啊,你这个病,情况不容乐观。”

    “我知道,我得这个病已经好多年了,就是想知道最近有没有好转。”

    医生摇了摇头:“没有,反而更严重了,再这样下去,你可能没有几年好拖延了。”

    ……

    “小煦,小煦?”

    林叔的呼唤声把阳煦从刚才的情景里抽离出来,阳煦含糊地“嗯”了声,“怎么了叔?”

    “你还好吧?”林叔开着车,目光透过后视镜看过来,满是担忧。

    “啊,还好。”阳煦勉强挤出来一丝轻松的笑容,“我还活着呢。”

    一句话说得林叔心酸不已,也努力挤出一丝笑:“你这是什么话,一中马上就到了,你准备准备。”

    爷俩一个赛一个的愁云惨淡,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现在是下午六点,九月中旬的澜城,天才刚刚擦黑,天边渲染出灿烂的晚霞,边缘还镶着一圈金边,落日余晖为眼前的学校建筑群涂抹上瑰丽的颜色,澜城一中的标志性建筑——一座高耸的钟楼,此刻正在整点报时,古朴厚重的钟声响彻校园。

    阳煦望着窗外的夕阳,忽然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林叔边说着边打方向盘。

    “我忽然想起来了一句诗,我的生命就像这句诗一样,”阳煦悠悠道,“日薄西山红霞飞。”

    林叔乐了:“下一句是不是‘战士打靶把营归’啊?”

    “咦,您怎么还唱出来了?”

    “串词儿了我的少爷!”林叔踩下刹车,笑得不行,压抑的气氛总算一扫而空。

    林叔下车去和门卫交涉,阳煦扬起的嘴角慢慢地放了下来。

    一中的门禁管理十分严格,没有校园卡,也不是学校的车,管你是什么宾利槟榔,统统不让进。

    最后还是给年级主任打了个电话才把他们放进去。

    跟着年级主任的指示,林叔开着车来到了宿舍楼下,等在楼下的是一位个子高挑,看起来很干练的女性。

    林叔微微欠身,低声道:“这是一名女性Beta。”

    阳煦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了。

    “您好,我是高一四班的班主任江雁,也就是阳煦同学的班主任,”江雁和林叔握了握手,微笑道,“您是阳煦同学的父亲吗?”

    “不是,我是他叔叔,他爸爸有事来不了。”林叔也笑,似乎已经能非常熟练地应对老师了,他又转头看向了阳煦。

    不用他说,阳煦自动向前迈了一步,对江雁微微鞠了个躬:“老师您好,我是阳煦,请多多关照。”

    江雁有点吃惊,这个年级的孩子大部分都很腼腆,被父母愣推着才哼哼唧唧一声“老师好”,少有这么的主动懂礼的。

    而面前的少年,身姿挺拔,面容俊秀,右眼卧蚕正下方有一粒细小的痣,微微一笑,颊侧就抿出一个小酒窝来。晚风带起他的衣襟,光点在凌乱翘起的发梢上跳跃,霞光给他镀上一圈绚烂的金边。

    很漂亮,甚至过于漂亮,以至于带了些攻击性。

    愣了一下她才说:“你好你好。”

    林叔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这个老师能对小煦的好印象能超过一星期。

    “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去把行李安顿好吧,”江雁道,“入学手续今天早上已经办好了,只等入住了。”

    阳煦的宿舍在顶楼四楼的走廊尽头,他带来的行李箱有两个28寸的,江雁心说这里面都是啥啊,小姑娘们也没见有这么大箱子的。

    林叔要伸手抬,阳煦却摆了摆手,把拉杆按回去,一手一个握住把手,一左一右稳稳当当地提了起来,抬步往楼上迈去。

    江雁更吃惊了——没记错的话,他的性别应该是Omega。

    阳煦提着俩大行李箱还能健步如飞,走到四楼气儿都不带喘的。江雁将鬓边乱了的几缕发丝挽到耳后,掏出钥匙给阳煦开门,“这个401寝室就是你的。”

    寝室挺宽敞,一张只有木板的上下铺的床,靠近窗边的是两张书桌,都落了灰尘,很久没人住的样子。

    而刚才一路走过来,阳煦发现了其他寝室都是八人间。

    江雁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道:“四楼其实是高四复读班男生住的楼层,别的年级楼层寝室都满了,只有这还有空的两间。”

    阳煦正好也不想和室友处关系,点了点头,“谢谢老师。”

    顿了一下,他又不经意道:“那另外空的一间呢?”

    “啊,就是你对门402,”江雁道,“他也是我们班的班长,你们都是一人寝,如果学习生活上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去问他。”

    她说这句话时,阳煦敏锐地注意到江雁唇边一直挂着的笑容加深了,看起来她很为这个班长骄傲。

    这个班长还挺受宠的。

    “哦对了,”江雁从挎包里拿出来了一份资料,递给了阳煦,“这是校长要我给你的全校性别统计报告。”

    阳煦接过来草草翻阅了一下,结果让他有点烦躁:这是个Alpha比较多的学校。

    江雁看他蹙起了眉,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谢谢老师。”阳煦冲她笑了下。

    江雁其实还有点想问问他要这个干什么,但是校长直接吩咐下来的,她没有权限去干涉,看来这孩子的家庭很有权势啊,说插班就插班,还能让校长这么上心。

    因为还要去教室,林叔留下收拾床铺,阳煦则和江雁一起去教室了。

    阳煦是澜城人,原本在涟音国际上学,但是也听说过澜城一中的名号:

    澜城一中是澜城市的省市重点高中,升学率在全国都名列前茅。而澜城市位于北方,这里生源数目十分庞大,高考分数线也奇高,竞争非常激烈。

    一中每个年级独占了一栋教学楼,每栋楼之间有走廊天台连接。江雁带着他从高三楼穿过去到高二楼,不时跟他小声介绍两句学校的建筑和教学进度。

    高三楼的走廊里贴满了各种各样视死如归的标语和花花绿绿的成绩单、排行榜、志愿学校表。整条走廊静悄悄的,教室里也没有什么讲课声。

    阳煦随意地往教室里瞥了一眼,教室里乌泱泱黑压压地全是低着头奋笔疾书的学生,除了头顶就是课桌上一摞一摞的书籍,高到摇摇欲坠。

    阳煦喉结滑动了一下,动作有点艰难。

    “高三嘛,离高考不远了,当然得好好拼一把了。”江雁笑道,“你在原来学校教学进度可能和我们这里有点不同,但是不要着急,有什么不会的积极主动地去问老师同学。”

    穿过走廊,他们到了高二一楼,四班就在走廊尽头,走廊里追逐打闹,倒是比高三热闹多了。

    “今天是考试,”江雁走在前面,有认识的同学看到她立马叫“老师好”,江雁微笑着点头回应,也不耽误和阳煦说话,“马上考最后一场英语了,你要不要考一考?”

    如果在宿舍说,阳煦肯定不来,眼下来都来了,阳煦只能说“好”了。

    江雁推开高二四班的教室门,明明是很轻的一个动作,却使原本闹腾得正欢的教室跟卡带了一样,全都凝固了。

    下一秒,哐啷啷的桌椅板凳声乍起,再下一秒,桌椅学生全部归位。

    阳煦眨了眨眼还以为看花了,不禁有点敬佩他们这敏捷的反应速度,久经沙场啊。

    江雁权当没看见,笑吟吟道:“长话短说,今天我们班转来了一个新同学,大家欢迎一下!”

    此言一出,全班五十来人精神为之一振,纷纷抻长了脖子看向站在江雁身后的阳煦,然后又兴高采烈地和朋友品头论□□换意见。

    阳煦不自觉地紧了紧单肩背包的书包带,他回想了一下那份性别报告——高二四班已经是全校唯一一个Omega 和Beta 占半数以上的班级了,但他还是能感觉到Alpha 的信息素压迫,一股难以言说的烦躁忽然从他心底里抽了芽,猛地滋生壮大起来。

    阳煦站得笔直,握着书包带的手越攥越紧,他意识到自己现在这状况不太对,但是……但是他控制不住。

    不应该啊,算算日子还不到时间……啊不对,他也没多少时间可以算了。

    他习惯性地摸自己的口袋,却摸了个空——糟了,药用完了忘记带新的了。

    啧,只能硬扛下来了。

    就在烦躁值即将达到一个峰值时,江雁一句话让阳煦从负面情绪中抽离出来。她道:“新同学,介绍一下你自己?”

    阳煦努力压下烦躁,回过神来,勉强打起精神来:“大家好,我叫阳煦,今后请多多关照。”

    议论声顿时大了不少。

    江雁拍了拍他的书包,指了下南边靠窗的最后一个空位:“有人刚转班走空出来了位置,你就先去那里考试吧。”

    阳煦点了下头,去了最后一排。

    路过一排排课桌,胸闷感越来越重了,这代表有Alpha 在大量释放信息素。他深呼吸了一下,压抑住往那些Alpha头上暴扣的冲动。

    有Omega受不了地用卷子狂扇风:“谁啊乱放信息素,有没有公德心了?”

    偷偷放信息素的几个Alpha心虚地收敛了不少。

    阳煦坐到位置上后,监考老师就进来了,江雁和他小声说了几句就先走了,老班一走,班级里顿时议论起来,不少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偷瞄他。

    监考老师一脸疲惫,不耐烦地道:“安静,别吵了,把卷子往后传。”

    阳煦收拾完自己的书包后想看看看卷子传到哪里了,目光却不自主地被前排的那个男生吸引了。

    前桌的男生趴在桌子上睡觉,空调冷气开得很足,他把校外套披在头上,睡得很熟,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校服衬衫被外套带得卷起来一截,露出了一段后腰。

    线条简单利落,没有一丝赘余,微微绷起,极有韧性。

    之所以被他吸引注意力,不仅是因为他是全班唯一一个还在趴着睡觉的,也因为他在这人周围感觉不到任何信息素的波动。

    怎么回事……?就算是Beta也应该会有波动的啊?阳煦微微蹙起眉。

    卷子传到男生那桌,前桌寸头背过手拿着卷子等他拿,等了一会没动静,又挥了挥,还是没反应。寸头终于发现不对劲,转过头一看那人睡得正熟,不由得骂了声娘,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乔儿,醒醒,考试了——”

    依旧毫无反应。

    寸头怒了,推了一把:“乔惟肖,你大爷的!醒醒!”

    被称作乔惟肖的人终于动了,校服隆起,起了下波澜,然后……又平静了下来。

    乔惟肖换了个睡姿,继续睡了。

    阳煦叹为观止。

    寸头“啧”了声,他扯出一张卷子,跟上坟似的盖在了乔惟肖校服上头,然后站起来把剩余的那张卷子越过乔惟肖递给阳煦。

    阳煦也探过身子正要接过来说声谢谢时,坟头忽然动了。

    卷子和校服一起滑落,乔惟肖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径直站起身来。

    这个动作真的很难预料,因为一般人睡醒后都是先坐着发会懵才站起来,然而这人毫无缓冲直接就站了起来,诡异得跟坟头起尸似的。阳煦想躲开,可惜已经晚了,不出所料地,乔惟肖的后脑勺“嘭”地撞在阳煦的鼻梁上,阳煦顿时双眼飙泪,被撞得头向后仰,不得不后退了两步才稳住平衡。

    卧……槽……

    老子上次被偷袭是什么时候?小学还是幼儿园?阳煦捂住阵阵发酸的鼻子。

    寸头也是一脸惊讶,全班包括监考老师都因为这个变故而扭过头行注目礼。

    当事人自顾自地推开了半边窗户通风后就又要趴下睡觉,寸头推了他一下:“乔儿,别睡了,你那个什么,后脑勺撞到人家了。”

    乔惟肖站在视线中央,半边校服还扒拉在身上,衬衫也皱巴巴的,一字一句慢慢吞吞的道:“你都一米八八了还有自称‘人家’的口癖啊。”

    “你大爷的!”寸头伸出一根手指怒指他身后,“不是我这个人家,是人家那个人家!”

    乔惟肖刚睡醒眼神还有点朦胧,随之回头,看到了捂着鼻子的阳煦,阳煦鼻子还在阵阵发酸,眼眶红红,里头汪着泪珠。

    “这哪位人家啊?”乔惟肖语气依旧慢吞吞的,或许是感冒了,鼻音有点重,声音有点哑,每个字因为放慢了速度,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羽毛般落下来,麻酥酥地痒在心里。

    然而他下一句就让阳煦恨不得一校服闷死他:

    “你撞我干嘛?”

    阳煦气得咬牙;“你长没长眼睛?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乔惟肖先是懒懒散散地“哦”了声,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我后脑勺确实没长眼睛啊。”

    阳煦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的,倒把自己呛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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