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和群租房的人不一样, 咬字像夜里偷偷啃别人家饼干。问完一句他就不再问了, 不知道是嫌我身上脏, 还是震惊我真能找回来。
但凡他表现出一点犯难,我转身就走。跑回俄罗斯修炼,养我的情伤。还没开始的初恋就这样结束, 我很少得到什么, 更怕被人拒绝,可以说脸皮薄,穷途末路也要维持自己几乎不存在的自尊。
但是他没走, 我给他一个笑容,全世界也回我笑容。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他又问了一遍,声音里有雄性的力量感, 所有艳色都和他的黑眼睛无关。
我语塞,要是阿洛在就好了, 那小子最会哄女人, 14岁起他买伏特加就没再付过钱。
“我等你。”我指了指他, 紧张得咬不住牙。
“我”他没弄明白似的, “等我啊”
“嗯。”我的心情一会儿高涨一会儿低落。高涨是因为他愿意和我说话,低落是因为自己中文不够好。
“等你。我叫乔佚。”我做自我介绍,周身血液的沸点降为36度。佚, 一开始我挺喜欢这个中文字,后来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个字确实伤害到我了, 比起叫乔傻逼, 乔佚这两个字更让我难过。
“乔佚”他重复了一次, 带领全世界给我笑容,“我叫沈欲。”
“沈欲”我学着他,重复对方的名字,显得自己很会社交。可事实上我真不会,可能也会,但兜里没钱的情况下没人愿意和我交涉。
沈欲有多干净,我就有多脏,全是土。
沈欲继续用很好听的声音问我“你家在这附近啊”
家我早就没家了,不动声色地编瞎话“我离家出走。”
这个谎话不是自己的原创,是群租房的大哥教的。他说,如果有警察问起来就这么回答。真没想到自己和沈欲的相识从编瞎话开始。
沈欲用很疑惑的眼神看着我,过分关注的目光落在这边,像关心,像研究,但没有排斥。我不敢动,体会了一把换位思考。这条街上有卖狗的小贩,我的思考可没换到小贩身上,直接换成小狗。
现在沈欲开始看我的鞋了。太好了,鞋我刷过,我想冲他笑可脸上的伤开始疼。妈的,那帮人下手真狠,不还钱还揍我。
不一会儿沈欲终于决定了似的。“那你家在哪里”
“在北京。”我老老实实地说,这个没有骗他。
“你有家里人的电话么我帮你打。”
这问题我真的没法回答,没有,就算有我也不敢打。
“你是不是中文不太好”沈欲换了个方式,离我更近一步,“不是中国人”
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可能是染的金头发和金眼睛。我一向不喜欢自己的眼睛,现在倒是自豪了,为占用了沈欲的思考时间兴奋。“俄国人,我有护照。”
护照在兜里,这是唯一的身份证明,很珍贵的,这个没了我就是黑户。我把它拿出来,非常大方地塞给沈欲。你拿着,这东西在我手里没用,你要是喜欢,我送你。
“原来是俄罗斯人。”沈欲翻着我的护照,应该是看到了出生日期,“你比我小,未成年就敢离家出走啊”
“敢。”我红着脸,偷偷比身高,“我可以叫你什么”
中文很难,我也不喜欢学,但现在只想变成中国通,和沈欲聊上几天几夜。自己说中文的声音我也感到陌生,和说俄文的时候不一样,好担心沈欲不喜欢。
“叫我名字就行,我给你找个地方换身衣服,你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吧,别让他们着急了。”沈欲把护照还给我,我不想接,想把护照送他留念。
可是我叫他什么呢我又想起群租房里的大哥,他平视很傲慢,总让我们这么叫他,显他多牛逼似的。他说中国人都习惯叫哥,叫一声哥就能管很多事。
“沈哥。”我莫名高兴,好像自己和沈欲一下子再也分不开了,哪怕刚认识没多久。我抹着脸跟他走,到酒店门口脸又红了。虽然不清楚他带我进去干什么,但一点都不害怕。
一个敢在边陲流浪的穷光蛋还有什么可怕的还有人会害我况且我包里有刀。
沈欲带我经过了大堂,好多人都看着他,不是,他们才不是看沈欲,而是看我。无论是穿着还是金头发,我都像一个异类和环境不入。
“跟我来。”沈欲回过头跟我说。
我一下放心了,别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沈欲还没嫌我脏呢,我就跟着他。
进了电梯,面前的镜子照出两个人来,我和沈欲。我们在镜子里互相看,我好奇地问“你带我干什么”
“啊”沈欲低了一下脸,“我带你休息一下,你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为什么又是让我给家里人打电话不懂,想不通,没有家里人照顾也可以活下去。我假装点头,其实对休息一下这个说法很反感。
认识大哥的时候他也说给我找地方休息一下,结果就是那么一个破地方,二三十人挤在三室一厅里,每个月给他交点钱,还要跟他去抢劫。
酒店内部比想象中豪华,我没去过什么好地方,走在其中很不适应。沈欲带我到3层,然后站在一扇门前刷卡。我毫不犹豫跟着他进去,不害怕他谋财害命。
毕竟老维教过我斗,从4岁开始训练,沈欲高半头但不一定打得过我。
“嘘,我们小点声。”他朝后嘘了一声,带我绕开套间的玄关,走到另一扇门前。我踮脚跟着,注意到鞋架上还有一双鞋。
一双男人的鞋。谁的谁和沈欲住一起沈欲和男人住在一起
“我姥爷来这里疗养,我放暑假陪他来的,他这时候在睡觉呢。”沈欲走路很轻,这么一会儿白衬衫背后湿一片,布料像变粉了,“套间里有小浴室。”
小浴室我立刻懂了,沈欲想让我洗澡,他还是嫌弃我脏了。
但我也确实挺想洗,如果是1年前,还在俄罗斯,我绝对不信自己有这么一天,莫名其妙找一个陌生人,然后跟着进酒店洗澡。可流浪之后我什么都不顾,尊严没那么值钱。
套间小房有单人床,浴室里很干净,洗手台上有牙膏牙刷,洗面奶和刮胡刀,应该是沈欲的。我什么都不敢动,看着沈欲给浴缸放水,还调水温。
他真好,以前我以为老维和阿洛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现在他们不是了。
对不起,维克多,洛迭。我心里这么想着,认真看白衬衫。他的腕骨很扁,是男人中偏细的骨架子,比俄国男人要秀气许多,但并不瘦弱。
“水有点热,你过来试试。”沈欲呼唤我过去。他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容易心软的人,眼睛都特别温柔,我看得出来。
而且他的眼睫毛好浓密啊,毛茸茸的像小刷子。我一直以为这么浓密的睫毛只有外国人才有呢。
我像做梦一样,走过去试了试水温。想和他说点什么,但又不好意思。以前没喜欢过别人,偶尔看看长得好看的同性,更没跟谁进酒店洗过澡。
但如果沈欲让我脱光我立刻脱。
可他没有,只拿来一条新浴巾,指我手上的伤。“怎么弄的”
“打架。”我摸自己耳朵,好烫,“有时候,他们打我,但我也打回去。”
他们打我是因为我不是中国人,我也经常打回去,我比他们更能打。都不记得自己在边陲动过多少次手了,在这里就要凶一些,自己没有家,就要自己当家长。
“你先洗着,我去给你买药。”沈欲拉好浴帘,“外面如果有声音,你不用出去,我姥爷不进来。”
“你买药”我心中一颤,想脱光。
“你手上有冻疮,再不治就好不了了。”沈欲为了迁就我的语速,说得很慢,“我以前也认识一个生冻疮的朋友,他的手比你严重,抹药就好了,但是很容易复发也容易留疤。还有你脸上的伤,让你家里人知道伤成这样他们担心死。”
我慢慢不笑了,家里人不会担心我。等等,沈欲说,他有一个生过冻疮的朋友,那是谁沈欲对他会像对我这么善良么
“你是好人。”我冒着汗,想问那个朋友是男是女。
“现在好人比坏人多,但你不要在外面瞎胡闹了,该回家就回家吧。”沈欲突然一个回身,“不过你的头发”
头发我生怕他不喜欢,惴惴不安地挠耳朵“染的,染的金色,我爸爸是中国人。”
“染的啊,我说怎么这么亮,还以为你头发就是这个色呢。”他朝我笑了笑,但我感觉这个笑容里有点悲伤,“你的眼睛呢”
我喜欢他冲我笑,他是好人,如果他每天都能冲我笑,我一定不会走歪路,没准还能打一场斯大林勒保卫战。“这不是染的,是我自己的眼睛,妈妈是金眼睛。”
“怪不得”沈欲随意地擦了擦手,“我去买药,你先洗,你吃饭了么”
我摇摇头,不喜欢吃中国菜,只想赶紧把自己洗干净,别让他嫌我脏。
沈欲没有再问,把我留在浴室里。我快速扒掉衣服泡进浴缸,透明的热水半分钟就浑浊了。我他妈到底是有多脏啊。
像泡在土黄色的水里。趁沈欲没回来我赶紧放水,换上新的,在莲蓬头底下拼命冲腿。老维总让我洗冷水澡,现在我热得喘不过气。
要热死了,最后我蹲在一缸明显不算清澈的热水里,等沈欲回来。太奇妙了,前几天我在看守所里蹲着,今天我被沈欲捡回来。
“我要进来了啊。”沈欲推开浴室门,拎着塑料袋回来,“别出声,我姥爷醒了。”
我嗯了一声,不出声不出声,我很乖的。我用小毛巾盖住下半身,住群租房时光身子都不怕,现在我害羞。
“头发还没洗啊”沈欲看我害羞,笑话小孩一样笑我。我心里有点不爽,自己马上成年。他坐到浴缸旁边挽袖子,我低着头,任洗发水挤到头顶,泡沫顺着水流。
现在我假装嚣张的金头发全贴在他手里,我不敢抬头,看着水面里的他。“谢谢沈哥。”
“不谢,我比你大,帮你一把应该的。”沈欲又笑了。
不,帮我一把不是应该的。我看着水面,像垂涎圣诞节买不起的奥地利水晶杯。以前群租房的大哥让我们叫他哥,说中国人习惯叫哥,叫哥就管我们。我又叫了一声沈哥,我想让沈欲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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