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欲在车里吹冷风。把儿子送进这所幼儿园是他人生最成功的事,全英文的入园申请书,沈欲找人代了笔。
他懂,这是调查家庭背景的手段。每年21万的学费,每月1800块的伙食费,牛奶空运,无死角监控,防雾霾全透明运动馆,欧洲玩具……这些钱换一个赢在起跑线的教育环境,值。
只是最重要的还差一点。沈欲打开钱包,拿出一张房屋平面图。简单的三居室户型,坐北朝南,临近两所重点小学和一所市重点中学,直升高中,使用面积121平方米。
明年上小学,还有6年上初中,沈欲掰了掰手指,自己肯定打不了6年,今年是最后1年,必须把儿子未来的路铺好。干这一行,不怕被打死,只怕打死还赶不上房价。
还差最后100万……沈欲捏着泛黄的纸角,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电话响,是张权。“喂,张总,弄清楚了吗?”
“弄清楚了。”张权看着面前的红头发,“咱们儿子没事,没打架,对方家长……是个贵族杀马特,挺讲道理。刚才骨头给我来信息,让你回去一趟。”
“哦。”沈欲下了车,一股热浪袭来,“你车怎么办?”
“你走吧,停车证在我身上呢。”
“那行,你和悟空说没事,回家不说他。”沈欲被烤出一层汗,“新老板什么时候来?”
“应该这几天,别操心,大不了我再买股份。”
“嗯,那我走了。”附近不好打车,沈欲走出停车场,站在马路一侧等变灯。光线时暗时亮,就在他准备迈步这一刻,遮住烈日的云彩刚好飘走,刹那间放出刺目光芒。
沈欲很怂地把脚收回来。
不少人说他眼睛的颜色很深,但极少人知道他是一名色盲。
色盲分很多种,红绿色盲、蓝黄色盲,他是极罕见的全色盲,伴有色弱,眼睛深是不健康的病变。世界只有黑白灰,各种各样的灰,赖以生存的技能是筛灰。通过记住不同深度的灰辨别色差,凑齐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上小学之前,沈欲分不清颜色,别人都骂他傻。
他知道自己缺了些什么,却说不清自己缺哪些。慢慢他会伪装,给每件衣服编号,依赖别人的评价猜颜色,记住明暗度以便下次区分……20岁之后已经伪装得足够好,就连儿子都不知道他看不见颜色。
可总有藏不住的时候,比如现在,危险的多云天。上一秒斑马线还在眼前,这一秒只留下灰突突的平面。马路牙的高度被光线吃掉,目之所及都在发亮。
每一个全色盲都是昼盲。沈欲从小畏光,越暗看得反而清楚。光线充足不仅增大了识物难度,还把大部分浅灰色照成一片白。一片白在沈欲眼里就是一个平面,什么都没有。
日出或日落时最为严重,光线的改变可以把沈欲的三维世界残酷地强行降次成二维,许多物体瞬间蒸发。
不能开车,光暗交替时不敢下楼,台阶变成一道滑梯。光影转换频繁,他变成一只麻雀,在浅灰色的世界里四处碰壁。哪怕在马路正中间也不敢动。
全色盲看红色最暗,蓝色最亮,他只有明暗,想象不出红蓝什么样。一年多前,前老板弄回来的外国拳手打中他的眼眶,血侵入眼球,瞬间把视线染重一个灰度。
现在不仅昼盲,还夜盲,弥漫性脉络膜炎。沈欲吁一口气,认真捕捉汽车的鸣笛声。他无聊地点了一根烟,轻轻地叼着它,刚呼出的白烟瞬间又被鼻孔吸进去,眼球微微震颤。
这种不正常的震颤是全色盲的眼病,拳场只有张权知道光线强烈时他是瞎的。震颤状况不严重,只是情绪激动时会控制不住,所以沈欲不敢和别人对视。
这边太亮了,沈欲朝有树荫的主路走去。背后的纹身在汗水里殷红成片,错过了马路对面的注视,和穿白衬衫的男人。
乔佚背向光线,眼神描绘着那人背后的大片图案。他曾经想过,自己究竟会在什么状况下找到沈欲。
17岁零10个月在一起,18岁零10个月,沈欲一个字没留下人间蒸发,仿佛没存在过。真的是一个字没留,哪怕一句再见。他想,他们的重逢应该是剧烈壮阔的,伴随着交错的目光,四目相对那一秒里时间静止。
沈欲肯定会慌,会慌到说不出话,极力掩饰惊讶和尴尬。会呼吸不畅,无法接受他曾经哄过宠过的小男朋友长到了这么高。会回不过神,汗流满面地道歉,再也不甩开自己的手。
结果呢?幻想5年的相遇真发生了,只不过物是人非。就这么平淡无奇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没有准备,没有大段解释,没有惊讶,只是在寻常马路边,他往这边走,他往那边走。
确实有四目相对,不长不短的几分钟里乔佚好几次把嘴边上的名字咽下去,把往前走的腿收回来,把笑起来的嘴角绷住。
可沈欲没认出来他。原本买给安安的冰淇淋掉在地上,化成一滩恶心的奶油。
好久不见,面目全非,没有别来无恙,自己好像被打成了筛子。沈欲没认出自己,抽烟,纹了身。乔佚攥紧了拳头,右臂的臂箍绷紧,绷紧……猛地断裂。捂住下半脸的左手套底下是一个灿烂的笑容。
今天的太阳真好。乔佚盯住在路边打车的沈欲,笑开了。
阿洛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安抚了乔一安,走到停车场发现凯宴没了。说好的原地等待为了苏维埃呢?
“伊戈你他妈耍我是不是?”他打电话吼起来,“人呢?车呢?你跑了?你一笑我就遭殃!”
乔佚在开车,视线咬死前面的出租:“Вкаком месяцезамерзаетозероБайкал?(贝加尔湖几月份上冻?)”
阿洛像见鬼一样把通话摁断,完蛋,把伊戈逼疯的那个沈哥可能找回来了。
沈欲回到拳场,seven帮他点好了粥。
“走吧。”喝了半碗,他把粥碗放下。
“就咱俩?”seven听说新老板到了,“骨头还没回来,要不咱们再等等,等他回来好歹多一个人。”
沈欲摇头。新老板没有旧老板好说话,打拳的马仔在养伤期不能踢,是这一行的规矩。他们为老板豁出命去赚钱,不能赶尽杀绝。可新老板不按规矩来,他也是马仔,捞钱工具而已。
拳场是环形装修,每一层绕着笼井修出看台。老板办公室在3F,沈欲只带seven上来,刚出电梯便刹住了脚。
张晓和十几名服务生在拆自助餐的餐桌。
“怎么了?”沈欲哑哑地问。
张晓跑过来打报告。“老板说……都清理出来,厨房也清了。说拳场养的人太多,养不起。”
“厨房也要清?”seven火冒三丈,“怎么吃饭?”
张晓小声地鸣不平:“咱们负责赚钱,管饭不是应该的吗?你们的劳务合同上有吧?”
沈欲无所谓地笑笑。哪有劳务合同?有赔率的拳手签生死状,拳场只负责养伤。如果真有一天性命攸关,私下赔钱,不能往外声张。
“小马哥,你说我要是把新老板打了,会不会直接踢走?”seven已经动了这个念头。
“别惹事。”沈欲踹上seven的小腿,张晓心眼特别多,seven比较莽。
“哦。”seven揉揉小腿胫骨,小马哥的骨头是铁吧?真疼。
老板办公室很大,沈欲却很少来。屋里站着一位男士,梳中分,西装。
“老……”第二个字还没说出来,沈欲脚底打滑,幸亏seven扶住了。
“敲门,滚出去再进来。”新老板正打着电话。
地板刚上过蜡,沈欲的双星球鞋穿得久不防滑。他带着seven出来,等过几分钟,计算老板这通电话该打完了才响门。
“进来。”里面的声音还是很不耐烦。
沈欲谨慎地踩上大理石:“老板好,您贵姓?”
“免贵姓董。”董子豪很轻蔑,看狗一样看着他们。前面这个头发长,神色倦怠像几天没睡过,身上青一块红一块。后面那个染黄毛,更不上台面。
“董老板好。”沈欲很谨慎,“龙拳您接手了?”
“我是生意人。”董子豪声线高昂,“我呢,和你们以前的大老板不太一样。他喜欢看你们在笼子里咬一嘴毛,所以他愿意养着你们。”
沈欲心不在焉地听,空调风吹动散在耳边的发丝。只要再赚100万他乐意当狗,当最凶的那条,撕咬别人向老板邀功。
董子豪看出他在走神:“听说你叫……小马哥,是吧?”
“嗯。”沈欲声音低沉但不悦耳,认真审视新老板。正前方距离半米,男,身高1米8左右,无武器,挺斯文败类,浑身都是突破点,危险程度……0。
“我也是第一次接触这行,不太懂你们的规矩。”董子豪戴一副纯银细框眼镜,“听说你们用诨号,不用真名,为什么叫小马哥?”
沈欲从走神的状态回来。“瞎起的。”
“小马哥……”董子豪掂量着这个诨号,“小马哥……小马哥是吧?”
“嗯。”沈欲刚要提自助餐的事,响亮的耳光刮过脸皮,鼻梁骨瞬间烫出一层汗。
脸上很快烫起来。
挨打并不陌生,沈欲偏着脸,束好的头发被打散,倒不至于打懵。没练过的人和专业拳手发力强度毫无可比性,就连刚才那个耳光,沈欲都能从腕骨出力的方向指出纰漏。
只是他反感被打脸。
“你凭什么打人?”seven往前一步。
“凭什么?”董子豪像听笑话,“你们前老板在香港赌马输了我多少钱,知道吗?往后你们帮他还吧。”
脸很烫,沈欲舔了舔牙,舔出一股血味:“董老板,您动手我没话说。只是……”
“只是什么?”董子豪上下扫视,“你大点声,听不见。”
沈欲默念专业不打业余这几个字,再开口。“嗓子打出毛病了。”
“哦,你有毛病啊。”董子豪装作大度,“那还有事吗?”
“有事。”沈欲顶着打红的脸,力道不大全扇在肉上,和被KO的钝击感全然不同,“龙拳来了很多新人,拳手靠体力,他们没地方吃饭。”
“拳手?你们这算什么行当?一群打手。”董子豪重新拿起手机,“出去,把门关上。”
所有小拳手在训练场里盼着,盼小马哥带回好消息。可小马哥顶着一个巴掌印回来,情形再明了不过,新老板并不通融。
一整天,练场中鸦雀无声,只有沈欲不急不躁,逐一给他们纠正姿势。
“摆拳是这样,拳心向下,看到么?”沈欲用裸拳打沙袋,嗖嗖地响,“抬肘,发力。平勾是拳心对自己,拳眼向上,肘不抬。练2000个。”
“行。”张晓将他一拦,“小马哥。”
“嗯?”沈欲回过身。
张晓指指自己的脸:“你……不疼啊?”
疼?当然疼,不疼是死人。沈欲被灯光晃了一下,视线瞬间迷离。又飞快地扶住沙袋,脸色惨白。
指尖开始颤动,手心的汗水在沙袋上印出五指印。张晓想扶,沈欲一把推开他,口干舌燥地冲进了洗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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