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清晨,天色空濛,凉意随露降,和着湿气落上衣襟裙袂,只觉湿漉漉、凉涔涔的,让人的心情好似也跌到了深涧谷底。
别了内殿的满室香旎、美人温软,萧逸一刻都未耽搁,赶着时辰去了朝堂。
今日朝会要就楚晏一案公议,本来应当在昨日就议出个结果的,可长秋殿的一番波折,免了一天|朝,故而拖延到了今日。
萧逸慢踱过龙尾道上镂雕的莲花蟠醨龙纹,神色冷凝,那碟掺了毒的榛子糕到底是何人的手笔?
出现在这种关头,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是谁想要他的命?
司礼太监唱了“陛下驾临”,殿前文武朝臣端袖叩拜,乌压压跪了一地,像是彤云压顶,密不透风,迫得人不得不打起精神。
萧逸长舒了口气,那校事府的校尉孙玄礼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但愿能管点用。便将这一页暂且揭过,凝起心神全力应付朝堂上即将而至的狂风骤雨。
朝堂上的党派纷争经年不歇,自萧逸成年亲政后,更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稚龄登基,在风雨飘摇的朝局中难独掌神器,于是先帝临终时任命了三个辅政大臣:梁王萧道宣、尚书令侯恒苑、辅国将军常景。
野心勃勃的梁王作为宗亲之首,手握军政大权,浸淫朝局数十年,其势力根深蒂固,在三辅臣中权柄最重,是其他二人远不能及的。
尚书令侯恒苑是萧逸的启蒙老师,多年来一直忠心耿耿地守卫在他身边,大周朝廷党同伐异之风日盛,侯恒苑执掌尚书台,始终忠实地履行着其辅弼之臣的职守,堪称萧逸身边第一股肱之臣。
而辅国将军常景是行伍出身,在世家林立、门阀森严的大周,其出身来历向来为权贵宗亲所轻视,犹以梁王派为甚。
常景与梁王势同水火,这次楚晏的案子会闹得这么大,就是常景在背后扇阴风点鬼火。
云麾将军萧鸢是梁王的次子,手握洛州、宛州十万兵权,年前突厥犯境,萧逸封萧鸢为主帅,率军前往韶关御敌。这场仗打了将近一年,萧鸢不负众望凯旋归来,举朝欢庆,梁王派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孰料这个萧鸢就是个不安分的,平日里狷狂蛮横,这次仗着新胜更加肆无忌惮,指使其麾下部曲圈占民田,逼死佃客,被人告到了大理寺。
恰巧,大理寺卿是萧鸢的妹夫楚晏。
楚晏暗地里想把这件事压下去,未曾想到常景早就盯上他了。萧鸢在军中的根基稳固至极,又是梁王的儿子,想要动他绝非易事。但楚晏就不同了,他掌大理寺不过四年,在九卿位上风摇雨晃,这次好容易抓住他这么个把柄,常景是卯足了劲要把楚晏拉下来。
因为涉及萧鸢,梁王派投鼠忌器,也不大敢站住来保楚晏。常景摸准了对方的脉搏,指使其党羽大力弹劾楚晏,逼着萧逸下旨将其撤职缉拿,等候问罪。
这本是朝堂纷争,却与后宫又多了几分瓜葛。
萧逸今年二十有一,按理早该立后大婚了。但自他十五岁始,总共定过两门亲,一门是谏议大夫的嫡女,一门是光禄卿的堂妹,都是礼部合过庚帖没多久,两家千金突染急症,早早的香消玉殒了。
宗亲之间便多有传言,说当今这位天子幼年丧父丧母,成年又克妻,怕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命数。
由此,萧逸的婚事便搁置了下来。
近些日子,常景有意要把自己的女儿常冰绡捧上后位,由此很费心作了些文章。先是在太后寿宴上让自己女儿献绣品,又将女儿谱作的入阵曲送到太乐署令乐师弹奏编舞。一番操作下来,常冰绡声名大噪,成为朝中呼声最高的立后人选。
明眼人早早看破,常景之所以死咬着楚晏不放,追着他打,也不全是明面儿上的恩怨,于私心论,恐怕剑锋所指,是朝着楚贵妃去了。
楚璇入宫三年,盛宠不衰。皇帝陛下屡屡驳回朝臣的立后之请,不免让人猜测,是有将楚贵妃扶正的心思。
那被陛下捧在手心里宠了三年的贵妃娘娘要是一朝成了罪臣之女,也几乎就失去了问鼎后位的资格,自然挡不了常冰绡的路。
前朝、后宫从来都是须脉相连,牵一发动全身,萧逸自小看惯权欲之争,心里早就有数了。
他本来觉得今日朝堂上一切都会顺利,常景占了上风,梁王无意恋战,楚晏一定会被定罪,他只要把控全局,保下楚晏一条性命,完成自己对楚璇的承诺,应当不是难事。
但事情的发展全然出乎他的意料。
沉寂多日的梁王一派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倒不是求赦免楚晏,而是求将此案延后议断。
高居御座的萧逸冷眼观战,保持着他在朝堂上深沉寡言的风格,由着他们撕扯争论,脑子飞快运转。
延后议断?为什么?延后议断有什么用?
楚晏袒护萧鸢,徇私枉法是证据确凿的事,除非常景半途撤退,不再追着楚晏打,否则早一日与晚一日又有什么区别?
最终结果是梁王派占了上风,萧逸也想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顺水推舟准予延后议断。
朝堂风波暂缓,孙玄礼那边也有所收获。
校事府围绕长秋殿查了整整一日,从内直司调阅了长秋殿所有宫人的名录,逐一排查,倒真让他们查出些名堂来。
萧逸把玩着琥珀钏,唇角挑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哦,梁王又派人进宫了?”
孙玄礼摇头:“不是梁王,是辅国将军常景,长秋殿中有两个宫女跟辅国将军有些瓜葛。”
萧逸面上那淡而化风的清浅笑意骤然冷却,凝成了冰雪机锋,透出些森然阴鸷的意味。
孙玄礼深躬身,低着头,不敢碰触君王那淬闪寒光的视线。
倒是站在一边的尚书令侯恒苑从容镇定,沉声问:“你可查实了?”
孙玄礼朝向温儒持重的老尚书,哈着腰点头,言辞甚是缜密:“下官恐查访有疏漏冤枉了常大将军,特意将长秋殿那两名宫女的籍册调了出来,那籍册虽已经过改动,但仔细走访,寻找出处,可以确认是常大将军田庄里的佃客之女。”
萧逸冷声问:“这两名宫女在长秋殿里司何务?”
孙玄礼悄悄抬头,觑看着皇帝陛下的脸色,道:“主司膳食。”
殿宇骤然安静下来,周遭流动的气息仿佛凝滞住了,闷沉沉的。
侯恒苑冲萧逸道:“此事不能轻易下定论,还得详查。”
萧逸望了眼须发尽白的老师,紧绷的面容有所缓和,朝孙玄礼摆了摆手,孙玄礼深躬一揖,退了出去。
侯恒苑总觉得蹊跷,却又说不出哪里欠妥,沉吟片刻,终于道:“陛下当真觉得这件事跟贵妃娘娘无关吗?”
萧逸道:“那毒是下在榛子糕里,朕七岁那年大病了一场,从那以后就不吃榛子糕了,这件事贵妃知道,若她想谋害朕,不会把毒下在那里边。”
侯恒苑缄默片刻,道:“常景没有谋害陛下的理由。这些年他之所以能平步青云,在朝中能跟梁王叫板,全都仰赖陛下的暗中扶持,谋害陛下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可是谋害贵妃有。”萧逸眉眼冷峻,“那碟糕点未必是想要置朕于死地,可一旦事发,贵妃必难逃干系。”他微顿,语意染满凉意:“这些年朕给他的很多,可他想要的更多,已经不满足于朕给的,想要自己去拿了。”
侯恒苑知道常景承赖天恩,有些得意忘形。自作主张想让自己的女儿为皇后,这件事惹恼了陛下,陛下对他早有不满。可如今陛下的心腹大患仍是梁王,与梁王的种种动作相比,常景不过是小打小闹,根本动摇不了社稷根基。
因此侯恒苑心中的那杆秤是微微倾斜向常景的,他在皇帝陛下的雷霆冷怒下,仍然坚持要召常景到御前问明白。
“且看一看他的反应,若当真冤枉了他,尽可推到梁王身上,日后他会更加卖力地为陛下对付梁王。”
常景一来,得知事情原委,自然忙不迭地喊冤。
口口声声称佃客之女的事他一无所知,是有人诬陷他。
他出身武贲,乏有学识,说不出好听的官话为自己辩驳,只是一个劲儿地赌咒发誓,一个比一个狠,一个比一个毒,听得萧逸直皱眉,盘问了他几句,就让他走了。
从这大老粗嘴里并得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不是真与他无关,就是他太会装了。
萧逸回内殿时还一直在想这件事,想到小小的一个长秋殿,有梁王想方设法往里安插细作,而他要千方百计把细作揪出来杀了,两人的明争暗斗汇集于此,现在还加进来一个常景,这长秋殿倒成了他们君臣必争之地了。
他不由得幽叹:“璇儿啊璇儿,你这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
这一声叹息绵长哀戚,暗含了无尽的怜惜,楚璇似与他心有灵犀,本正在内殿品着膳房新送来的切鲙,蓦得抬头,正见萧逸回来了。
他还穿着上朝时大袖曳地的玄衣纁裳,头戴垂旒冕,走一步路那冕垂下的十二旒珊瑚珠‘叮叮当当’的响。
楚璇忙咽下嘴里的生鱼片,提着裙纱跑上前,甚是乖巧地给萧逸解冠脱外裳。
萧逸往桌几上掠了一眼,碗碟里盛着切的齐整的生鱼片,鱼肉鲜红,布着细细血丝脉络,当即皱眉:“御膳房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给你上切鲙?这天正凉,你是生怕吃不出毛病吗?”
楚璇吐了吐舌头,幽秘一笑:“我让殿前内侍去膳房传的旨,说皇帝陛下想吃,他们就做好送来了。”
萧逸抬手毫不客气地往楚璇头上弹了一个爆栗,“朕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竟爱吃那血淋淋的生鱼!”
楚璇吃痛地捂着头,嘴唇嗡动,声若蚊呐。
萧逸换上了家常的右衽深衣,挽着袖子,头也不抬道:“话不出声,一律当做是在骂朕。”
楚璇捂着头,嘟囔:“您才见过几个女人?您怎么知道别的女人都是什么样儿的!”
这话中隐隐透出的鄙薄不屑刺痛了萧逸那高高筑起的帝王尊严,他热血上头,当即口不择言:“朕富有四海,还愁缺女人吗?这宫里三千宫女只要朕想要,那都是朕的女人。”
楚璇冷冷看着他,揽过袖子转身,二话不说要走。
萧逸看着她这副嚣张模样,心道还真是把她惯坏了,再这么下去非叫她骑头上不可。因此双手掐腰,就是不理,且冷眼看她想怎么样。
楚璇也不跟他墨迹含糊,从置衣架上取了她的雪缎披风,抄起塌边柜上搁着的手炉,袖纱翩然若蝶翼,带倒了一盅鲜水敷养的青瓷瓶花……
萧逸越看越不对劲,忙上前拦住她的去路,怒目瞪视,气势冷冽,瞪了好半天,气鼓鼓道:“可是朕谁都不想要,只想要你。”
这听上去是句要低头示好的情话,可被皇帝陛下说得硬邦邦、冷飕飕的,毫无温柔情致可言。
楚璇冷睨了他一眼,依旧作势要走。
萧逸狠咬了咬牙,也不拦她了,歪身直接倒地上,捂着头哀叫:“朕头疼,高显仁,叫御医。”
高大内官眼瞧着这出戏往越来越诡异的方向发展,一时愣住了,踟蹰在原地,暗暗向陛下投去询问的眼神,希望他能给自己点提示,后面该怎么配合他演。
皇帝陛下根本没空接他的眼风,兀自沉浸在戏中,演得声情并茂,浑然忘我:“朕头疼得厉害,怕是要英年早逝了,你去将母后请过来,朕有遗言要说。”
高显仁亲眼看见楚贵妃在听见这句话后脸色大变。
楚璇缩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颤颤发抖。心想,她干脆再往他头上补一板子,直接拍死他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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